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
「摳門老兵」的最後一次捐贈
■月明剛 盧遵候 解放軍報記者 楊明月
11月28日,「季華尊教獎學金」第二次捐贈儀式在江蘇省靖江市斜橋中學舉行。獎學金創立者季華的小兒子季壓西遵照父親遺願來到學校,捐出父親的26萬元撫恤金。
13個月前,靖江籍老兵、江蘇省軍區南京第三十幹休所離休幹部季華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積蓄40萬元,在家鄉的斜橋中學創立了「季華尊教獎學金」。
誰也想不到,這位一捐款便「豪擲」數十萬元的老兵,對自己卻是異常「吝嗇」:一份蔬菜,一碗米飯,就是他的日常飲食;喜歡寫作的他,常用煙盒紙、藥品說明書當作草稿紙;直到離世前2個月,他才在子女苦口婆心地勸說下把家中磚頭圍起的洗澡池子改造成淋浴房……「我認為父親已經把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觀念深入到骨髓裡了,任何人都無法勸動或改變他,任何一點浪費都會讓他不高興。」小兒子季壓西如是說。
然而,就是這位眾人眼中的「摳門老兵」,一生傾囊捐助,可查的捐款總額已達百萬元之巨。1月27日,94歲的季華離世,臨終前他叮囑子女將一部分撫恤金交作特殊黨費,剩下的撫恤金全部捐出。早在1999年,他就已作出決定,死後捐出遺體給醫院「做醫學利用」。
散盡百萬家財,季華留給兒女的是一筆無形的財富。他傾注晚年心血寫就了兩本回憶錄,其中這樣寫道:「跟著黨風風雨雨幾十年,經歷過戰爭的洗禮……耳聞目睹之事不妨寫出來,讓後人讀一讀,既是對自己一生的一種梳理、回顧,也是對革命傳統、精神和思想的一種傳授……權當一種精神財富,留給你們」。
斯是寒舍,惟爾德馨
隨著季華的離世,他這一生究竟捐了多少錢,永遠成了一個謎。
也許連季華自己也不清楚答案。他沒有記過帳,經常是幾百幾千塊錢「隨手」就捐了:買菜時聽到小販提起生活困難、孩子沒錢上學,他立刻回到家裡取錢送給人家;聽到家鄉人碰上天災,他又趕緊把錢寄過去;外出散步看到有募捐活動,身上只帶了100元的他,又專門回家取了100元,把200元捐出……他的很多捐款都是匿名的,「季華尊教獎學金」設立前,他得知家鄉斜橋中學有一些孩子家境貧寒,就連續3年每年向斜橋中學匯去12000元,匯款單上沒有署名,只有一句留言:請幫助捐贈給最需要的學生,幫助他們解決學習、生活的困難——一位共產黨員的心聲。
「他看不得別人受窮受苦。」季壓西說。在他看來,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父親的這種情感是純粹的,不需要任何回報——幾年來,僅斜橋中學受到他資助的學生就有十幾人,但他們中沒有一人見過季華一面;這種情感是真摯的,父親哪怕是粗茶淡飯,依然甘之如飴。
11月26日,記者走進季華的家中,一切陳設都和他在世時沒有兩樣:簡陋的家具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式樣,水管鏽跡斑斑,日光燈管昏暗不堪,牆上還裸露著老舊的電線。門楣上張貼著「寒舍」二字,由季華本人書寫,白紙黑字紅框,撇捺間看似並無氣勢,但透過這兩個字,又仿佛可以看見書寫者對於自己清貧生活的「洋洋自得」。
季華的保姆張友珍告訴記者,甚至在幹休所裡,季華的「摳門」也不被一些老幹部理解。「有的老幹部都不相信他過得這麼艱苦」,張友珍說。可是常年「燒湯連雞蛋都不讓放」,卻是季華生活的真實寫照,甚至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季華還在「摳」:臨終前,他以為插在身上的鼻飼管是治療用的,不願繼續治療的他堅持要拔下來,怕浪費,當家人告訴他那是「提供營養」後才作罷。
兒女們一直都記得,父親早就說過:「臨終時不要過分搶救,為國家節約醫療資源。」
「我是黨員,我是黨員」
「我很遺憾,季老沒能成為我的入黨介紹人。」
如果季華還活著,今年9月,他將作為入黨介紹人在幹休所門診部護士王昆的入黨志願書上寫下自己的意見。
王昆記得很清楚,2014年他來幹休所後,季華就很關心他的入黨情況。「我家裡有11位黨員」,老人總是這樣向他「炫耀」。得知王昆還沒有入黨,季華就向他介紹黨的知識,鼓勵他積極向黨組織靠攏,還主動提出要當他的入黨介紹人。
和許多幹休所的老幹部一樣,季華也願意對所裡的年輕人回憶自己的烽火歲月。他經常講戰友錢鼎坤的故事,來告訴今天的年輕人「黨員」二字的分量。
1947年,季華所在團在江蘇靖江打響運糧河戰鬥,一連文書錢鼎坤不幸犧牲。犧牲前,他抓住一連黨支部書記季華的手,吃力地用鋼筆在季華手上寫下「我再一次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字沒有寫完,錢鼎坤就永遠閉上了雙眼。
與季華相處多年的幹休所工作人員呂本秋,十分了解季華的革命經歷。1944年,剛剛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季華參加了革命工作。在靖江柏木區工作期間,季華負責管理部隊軍餉。當時條件艱苦,季華每次都是肩挑背扛穿過槍林彈雨,將沉重的銀元一分不差交到組織手上。「他經常跟我們講,當時的信念就是『寧可人死,不少一個銀元』!」呂本秋說,每當回憶起革命往事,季華總會感嘆:「黨員啊,就要對得起黨的信任,對得起黨交給你的一切工作任務,一言一行都要對得起黨員這一稱號。戰爭年代,你有時得拿命去換這個身份!」
1月27日,走到人生最後時刻的季華躺在病床上,在白紙上寫下「我是黨員,我是黨員」8個字。
每一筆都歪歪扭扭,但任誰看了都為之動容,因為那是這位老兵用生命寫下的最後心語。
魚水情深,一生感恩
在季華的臥室裡,掛著一幅畫像,畫像上的老人叫王伯亮,已經去世多年,但對季華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1947年,季華在戰鬥中受傷,老鄉王伯亮和他的家人冒著生命危險掩護他躲過敵人搜捕。新中國成立後,季華幾番尋找,找到這位恩人。王伯亮去世後,季華專門請一位美術老師畫了一張他的畫像,還在畫的下方認認真真題寫了「黨群生死與共,軍民魚水相依」幾個字。
在季華的回憶錄《靖東小草》中,他記錄下不少這樣的故事。季華常對子女念叨:「我是家鄉人民撫育出來的,在戰爭年代家鄉人民保護了我的生命。」多年來,季華把自己從「牙縫」裡摳出來的錢用來捐助,始終堅持不告訴家人、不留姓名、不留收據的「三不原則」,一來他擔心留名會給受捐人帶來心理壓力,二來他覺得為群眾做好事是一個老黨員的本分。
季壓西告訴記者,父親長年累月無償捐助,不僅是出於愛心,更多的是心存一份感恩的心:戰爭年代父親幾次死裡逃生都是群眾幫助救護的,現在回報群眾於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季華喜歡自比「小草」,他在《靖東小草》的前言中寫道:「自己個人只是革命事業中的一個無名小卒,宛如萬花叢中的一株小草,平平凡凡,頑強生長。」
這株平凡的「小草」,始終吐露著芬芳,用盡一生「給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增添一絲綠意」,盎然人間。
左圖:2018年10月,季壓西代表父親出席「季華尊教獎學金」捐贈儀式。中圖:季華生前留影。右圖:季華留下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