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踐理性批判》一共分為兩個部分——要素論和方法論,前者講理論,後者講方法,不過從篇幅的角度來看,要素論基本佔了整本書的九成內容。這個情況跟《純粹理性批判》中是一樣的,因為康德一直將批判系列定義為一種引導,而不是理論體系的全部。
所以在要素論中,康德進行了深入的闡述,而到了方法論部分,只是進行了總括的處理,將具體的方法內容留到後面的著作裡。或者說批判系列涉及的主要內容是更為抽象的理論,而關於更為現實的方法,就是另一個範疇的東西了。
今天,我們就通過完成《純粹理性批判》的第二部分,進而完成對整本書的閱讀。而對於這一部分,雖然依然是康德式的語言風格,長句和概念結合,但不同於前面的理論部分,康德用了很多例子,而且方法論本身也更貼近人的生活。所以這部分方法論內容,放到現在這個時代來看,仍然能引起讀者的內心強烈共鳴。
尤其是在結論部分那句「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可以說是整個哲學史,甚至是人類歷史當中最為著名的一句格言,所以對這部分進行了很多原文引用。
第二部分 純粹實踐理性的方法論
既然這部分講的是方法論,那康德首先的工作就是明確純粹實踐理性的方法論究竟是什麼。在通常的理解上方法論就是在某些原則的指導下,引出的處理方式構成的系統。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到「所以我就把先驗的方法論理解為對純粹理性的一個完備系統的諸形式的規定。」這大體上就是方法論的傳統形式。
但對於純粹實踐理性的目標和純粹理論理性那種認識世界、形成科學和知識不同,純粹實踐理性更多的是通過法則來去規範意志,是一種向內的規定。所以康德認為純粹實踐理性的方法論應該有一種全新的理解:「我們如何能夠做到使純粹實踐理性的法則進入人的內心和影響內心的準則那種方式,也就是能夠使客觀的實踐理性也在主觀上成為實踐的那種方式。」
說的直白和現實一點,這個方法論就是道德的教育問題,即如何提高人性中的道德性。
在此前的論述中,康德曾經提出過關於合法性和道德性的區分,也就是當行為是合乎義務的,也就是結果與道德相符的時候,姑且可以稱之為是合法的。但當能夠發現在行為背後的意圖是出於義務,也就是在精神層面與道德相符的時候,這種行為就是道德的。
康德在道德教育中的核心目標,就是要對合法性的實踐行為進行甄別,同時促進人們出於義務實踐行為的發生。
不過對此,還是要先問一句,這種教育是否可能?
這一點從現實中,從人類的歷史中,從每個人的內心中,都能夠得到驗證,在面對那些純粹的道德時人內心的敬畏和尊重,以及由此引發出行為的模仿和超越,足以證明道德性的威力。這也就跟自由無需論證,而直接可以由事實證明一樣,既然道德律本身是現實的,那麼對道德的趨向也是現實的,道德的教育也就是而可行的。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進行道德的教育?
首先還是看一下當道德進入一個人的內心之後,所發生的變化,「那麼純粹的道德動因就必須完全帶進心靈,這種動因不僅因為它是唯一建立起一種品格(即按照不變準則的一種實踐上一貫的思維方式)的動因,而且也由於它叫人感到他自己的尊嚴,就給內心提供了一種出於他自己意料之外的力量,以從一切想要佔據統治地位的感性依賴性中掙脫出來,並在他的理知本性的獨立性和他視為自己的和他視為自己的使命的崇高思想中為他所奉獻出去的犧牲找到豐厚的補償。」
康德的這段原文極其精確的描述了道德在人內心所起的作用,簡單來看,道德是一種動因,也就是人意志的動機,但這種動因可以給人尊嚴,並且這種尊嚴能夠讓人在放棄感性享受時足以得到補償,從而獲得一種近乎神聖性的體驗。
道德,就是賦予動物性人神聖性的過程,或者說是讓人克服動物性,獲得尊嚴,並觸摸到神聖性的一個法則。
下面,康德就開始展開他對於純粹實踐理性方法論的追溯。他認為這種方法包含了兩個層次——對道德的判斷力的培養以及對道德判斷標準的明確。
通常情況下,社會對於人的道德教育,往往都是給予一些固定的道德條款,讓人知道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仿佛這些條款就是金科玉律一般,記住並執行就可以是道德的。但這是康德所強烈反對的,他認為這些也許會確保合法性行為的存在,但最終不會導致道德性行為的產生。
所以最關鍵的並不是對行為的規範,而是在人的內心中明確一個判斷的標準和對於這標準能夠進行明確判斷的判斷力。
順著這兩個方向,康德首先從社會大眾的「閒話」入手,也就是在人們的日常社交中,「閒話」的主題一旦涉及到道德,大多數人就會打開自己的話匣子,開始對某些人的行為是否是道德的進行評判。從這個例子中,康德得出了個結論——人的理性,有一種對道德價值進行細微探索的追求。
所以他認為可以利用理性的這個特點,在道德教育中,通過引發人們對行為在道德層面的批判探索,進而強化人對於道德的「判斷力」。
在這一部分,康德還引出了兩個有趣的話題,其一就是在人們對他人道德的評判中,往往會顯示出他自己的品格。因為評判道德的根基是一種個人的準則,評判他人的過程,就是向世界展示出自己準則的過程。
另一個更有深遠影響的話題,在20世紀被羅爾斯發展為一門關於「正義」的理論。康德在一段注釋中這樣寫到,「對於那些從中放射出偉大、無私和賦予同情心的意向和人性之光的行動加以讚揚是完全可取的。但我們再次必須注意的,與其說是靈魂的高邁,不如說是對義務的由衷的服從,前者是轉瞬即逝和暫時的,對後者卻可以指望有一個更長久的印象,因為它具有原理(前者則只具有激動)。」
「只要有人作一點點反省,他就總是會感到一種他以某種方式對人類所承擔的罪責(哪怕只是這樣一種罪責,即我們通過人類在公民狀態不平等而享受到的好處,為此之故別人必然會更加貧困),以便對義務的思考不會被自以為有功的想像排斥掉。」
特別是後面這段話,如果我們拋開宗教道德觀中那種原罪的看法,而從整個人類社會的角度來去看,先天條件的不公平是一種普遍現象,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要為這種不公平負責任,在此基礎上,道德就會要求每個人為了改變這種不公平作出努力,這種觀點就構成了現代「正義觀」中與功利主義抗衡的一個重要的流派。
回到方法論,對於判斷力的提升,康德明確的指出了一個方法:
1、使道德法則評判成為一件自然的習慣
2、把責任提供一個根據的那種法則與事實上本身是責任進行區別(關於責任的法則不同於責任性的法則)
3、判斷行動是否(主觀上)也是為了道德律而發生的
這裡需要注意的是第二條,通俗的來說,就是要區分那些具體的道德條例和終極的道德法則。比如不說謊就是一條道德條例,但它並不是自明的,而是從道德法則中推導出來的。所以要明確區分出二者,不能把具體的條例和最終法則混淆。
即便是按照上述方法進行鍛鍊,康德認為還是不足夠的。他認為對道德判斷力的培養,實際上是一種對道德審美的培養(這部分就會關係到康德的第三個批判《判斷力批判》的內容)。即便是通過訓練,人們養成了這種判斷的習慣,在康德看來也只不過是審美情趣,是一種習慣,而不是最終對於道德的興趣。
康德引用了一句拉丁文——「它受到讚揚卻死於冷漠」。
如果沒有一個道德標準作為基石,沒有一種明確的道德興趣,判斷力習慣是無法肩負起促進道德的重任的。而什麼才能作為道德的試金石呢,康德認為那一定是哲學。或者說是理性本身,而不是對通過情感進行灌輸。
對此,康德的一段話至今聽起來仍然振聾發聵——
「在我們的時代,比起通過與人類的不完善行和在善中進步相適應的枯燥嚴肅的義務表象來,人們更希望藉助無病呻吟的、軟綿綿的情感,或是藉助於野心勃勃的、吹脹了的、使人心與其說加強不如說萎縮的狂妄,來對內心產生出更大的效果,在這個時代對這種方法加以提示就比任何時候更有必要了。」
「為兒童樹立一些行動作為高尚、慷慨和值得讚揚的模範,以為通過灌輸某種熱忱就會獲得他們對這些行動的好感,這完全是適得其反。因為既然兒童在遵守最普遍的義務上,甚至在正確批判這種義務上還如此遠遠滯後,那麼這就等於說要使他們及時地成為幻想家。但甚至在人類的更有學問更有經驗的那一部分中,這種臆想的動機對人心如果不是更有害的話,也至少是沒有什麼真正的道德作用的,但人們本來卻正是想藉此促成這種道德作用。」
不僅在康德的時代,即便是兩百多年後的今天,社會對於道德的培養,仍然處在康德所描述的那種,靠著樹立榜樣,靠著激發情感來去讓人去獲得一種道德感。在這背後,完全忽略了道德判斷力的培養和道德準則的樹立。這樣培養出來的道德,要麼是教條的,要麼是狂熱的,道德最終會反噬自身,變成對多數人的不道德。
康德認為由情感引發的道德教育,只能是暫時的,短效的。「一切情感,尤其是應當引起如此異常的努力的情感,都必須在它們正處於自己的高潮而還未退潮的那一刻,發生他們的作用,否則它們就什麼作用也沒有:因為人心會自然而然地回復到自己的自然適度的生命活動並隨後沉入到它自己原先的那種疲乏狀態中去;因為被帶給它的雖然是某種刺激它的東西,但卻絕不是什麼加強它的東西。」
而通過理性而認識到的道德律,會給人以信心,會最終導向一種道德的人性。「原理必須建立在概念上,在一切別的基礎上只能造成一些暫時衝動,它們不能使人格獲得任何道德價值,甚至也不能獲得對自己本身的信心,沒有這種信心,對自己的道德意向和對這樣一種品格的意識,即人裡面的至善,就根本不可能發生。」
所以在道德判斷力之上,還要通過哲學對理性思維進行訓練,憑藉著理性思維對純粹道德性的識別,亦即對道德律的認識,最終人可以獲得內心的自由,形成對自己的敬重,同時引發人性中的神聖性。
最後康德說,對於純粹實踐理性的方法論,他在《實踐理性批判》這部「只是預備性練習」的著作中只是提出了一些基本特徵:「我本來只想藉此指出一種道德的教養和訓練的最普遍的方法論準則。由於義務的各種各樣還要求對它們的每一種類行作特殊的規定,這樣就會構成一件廣泛的工作,所以如果我在像這樣一部只是預備性練習的著作中只限於討論這些基本特徵,人們也就不會責怪我了。」
在《實踐理性批判》完成後,康德並沒有食言,他在《道德形上學》中,補全了方法論的更具體的部分,我們完成《實踐理性批判》的閱讀之後,就會進入對《道德形上學》的閱讀。
結論
最後這個結論是緊跟著方法論的,目前有兩種看法,一是這個結論是針對整本書的,另一個是這個結論只是針對方法論的。從內容的角度來看,這部分還是在討論道德培養的問題,所以原則上來說還是對方法論的總結,但由於康德寫的太精彩,甚至是有些宏大,所以也可以讀出他對純粹實踐理性整體的總結。
這部分內容可能是大多數人對康德理論體系中最熟悉的部分,所以先全文引用再進行分析。
「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對這兩者,我不可當作隱蔽在黑暗中或是誇大其詞的東西到我的視野之外去尋求和猜測;我看到它們在我眼前,並把它們直接與我的實存意識聯結起來。前者從我在外部感官世界中所佔據的位置開始,並把我身處其中的聯結擴展到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組成的星系這樣的恢宏無涯,此外還擴展到它們的循環運動及其開始和延續的無窮時間。後者從我的不可兼得自我、我的人格性開始並把我呈現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這個世界具有真實的無限性,但只有對於知性才可以察覺到,並且我認識到我與這個世界(但由此同時也就與所有的那些可見世界)不是像在前者那裡處於只是偶然的聯結中,而是處於普遍必然的聯結中。前面那個無數世界堆積的鏡像仿佛取消了我作為一個動物性被造物的重要性,這種被造物在它(我們不知道怎樣)被賦予了一個短暫時間的生命力之後,又不得不把它曾由以形成的那種物質還回給這個(只是宇宙中的一個點的)星球。反之,後面這一景象則把我作為一個理智者的價值通過我的人格無限地提升了,在這種人格中道德律向我展示了一種不依賴於動物性、甚至不依賴於整個感性世界的生活,這些至少都是可以從我憑藉這個法則而存有的合目的性使命中得到核准的,這種使命不受此生的條件和界限的局限,而是進向無限的。」
「不過,讚嘆和敬重雖然能夠激發起探索,但不能彌補探索的不足。現在,為了以有用的和與對象的崇高性相適合的方式著手這一探索,應該做什麼呢?在這裡,榜樣有可能被用於警告,但也可能被用來模仿。對世界的考察曾經是從最壯麗的景象開始的,人類的感官永遠只能呈示這種景象,而我們的知性則永遠只能夠承受在感官的廣闊範圍中追蹤這種景象的工作,它終止於——佔星學。道德學曾經是從人類本性中最高尚的屬性開始的,這種屬性的發展和培養的前景是指向無限的利益的,它終止於——狂熱或迷信。一切尚屬粗糙的嘗試都是這樣進行的,在這些嘗試中工作的最重要部分都取決於理性的運用,這種運用並不像對腳的運用那樣藉助於經常的練習就會自發地產生,尤其是當它設計那些不可能如此直接地表現在日常經驗中的屬性的時候。但是不論多麼遲緩,在對理性所打算採取的一切步驟預先深思熟慮、並只讓這些步驟在一個預先經過周密思考的方法的軌道中運行這一準則傳播開來之後,對世界結構的評判就獲得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並與此同時獲得了一個無比幸運的出路。一塊石頭的降落,一個投石器的運動,在它們被分解為各要素及在此表現出來的諸力並經過了數學的加工時,最終就產生除了對世界結構的那個清晰的、在將來也永遠不改變的洞見,這個洞見在進一步的考察中可以希望永遠只是擴展自身,但絕不用擔心會不得不倒退回去。」
「這一榜樣可以建議我們在處理我們本性中的道德素質時同樣選取這條道路,並能給予我們達到類似的良好效果的希望。但我們手頭卻有一些在道德上作判斷的理性的榜樣。現在把這些榜樣分解為它們的基本概念,在缺乏數學的情況下,卻採取某種類似於化學的處理方式,經過在日常人類知性上的反覆試驗,把在這些概念中可能有的經驗性的東西與理性的東西分類開來,這樣做就能夠是我們對這兩者都有純粹的了解,並對它們各自單獨有可能提供出什麼有確定的認識,於是就能夠一方面預防某種還是粗糙的、未經聯繫的評判的迷誤,另方面(這是遠為迫切的)防止天才的放縱,憑藉這些天才放縱,正如著人之石的鍊金術士慣常做的那樣,不借任何有方法的研究和自然知識就許諾了夢想中的財寶,而浪費了真正的財寶。總之一句話,科學(通過批判的尋求和有方法的導引)是導致智慧學的狹窄關口,如果這種智慧學不僅僅被理解為人們所應當做的事,而且還被理解為應當用作教師們的準繩的東西、以便妥善而明確地開闢那條每個人都應走的通往智慧的路並保證別人不走歧路的話:這們科學,任何時候哲學都仍然必須是它的保管者,公眾對它的玄妙的研究是絲毫不必關心的,但他們卻必須關心那些只有按照這樣一種研究才能真正使他們茅塞頓開的教導。」
星空與道德那一部分可能是康德所有作品裡,最激動人心,最恢弘,也最具詩情畫意的部分。自然與自由,他律與自律,動物性與人性,無限與有限,這些人類千百年來討論的話題被康德凝練到短短的幾句話語中。
與短暫的、感性的、偶然的人的生命的物質層面相對的,是一個恆久的、理性的、必然的世界,在那裡,人超越了動物性,在不斷向著可能永遠也無法真正觸摸到的神聖性進發的過程中,人獲得了自尊,獲得了人之為人的終極本質。
而能夠向人們呈現出這幅偉大的圖景並引領人們不斷前進的,不是那些變幻莫測的感性內容,它們只會將人引向自大、迷信和狂熱,而是那種存在於人類本性中的純粹理性,以及以純粹理性為研究對象的哲學。
由此,康德帶著他對純粹理性的信仰,對哲學能起到對世人道德教育的信心,以及那種絕對的、純粹的、不受經驗世界侵襲的道德理想,結束了《實踐理性批判》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