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寄情山水的名人雅士到桐廬遊覽,必遊「釣臺」和 「七裡灘」。釣臺是需要一方水灘作為標配的,七裡灘因此被喜歡登高臨流的詩家命名,奉作範水摹山的詩畫內容,這在中國詩歌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也使得七裡灘獲得了另一種大使命的存在感。
七裡灘即七裡瀨、七裡瀧,又稱嚴陵瀨、嚴子瀨、嚴陵灘。典出《後漢書·逸民傳·嚴光》,「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李賢注引南朝陳顧野王《輿地誌》「七裡瀨在東陽江下,與嚴陵瀨相接,有嚴山。」又,《浙江通志》引《嚴陵志》云:「七裡灘,在縣西四十五裡,與嚴陵灘相接。兩山夾峙,水駛如箭。諺曰「有風七裡,無風七十裡,蓋舟行艱於牽挽,惟視風以為遲速。」
作為嚴陵八景之一的七裡灘,譜牒上曾經文脈賁張。如果往前推一千六百年,也是繁華之地。因為從三國桐廬置縣始,縣治就在嚴陵流江灘,隋代又遷至江北岸,大致在俞趙至渡濟一帶,這裡正好是江水的緩衝帶,非常適宜船舶的停泊補給。七裡灘成了科場落第、官場失意、懷才不遇文人騷客吟詩賦辭的雅集之地,也是縴夫攬舟,曉行夜宿、離人送別的所在。我猜想當時著名的桐江驛就應該設在這一帶。想想那個時代,山河隔阻,一別經年,沒有手機可聯繫,當然更無微信。音容遠隔,真是「多情自古傷離別」,也總會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場面,這是從《詩經》中留下來的傳統意念。唐宋盛產詩人詞客,與今天盛產股民差不多。詩人多情又多愁,登舟啟帆更觸發他們的離愁別緒,幾乎到此必吟詩詠詞。「江南客見生鄉思,道似嚴陵七裡灘 。」(唐·白居易)、「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唐·崔顥)、「人傳七裡灘,昔日來釣此。灘上水濺濺,灘下石齒齒。其人不可見,其事清且美。」(宋·梅堯臣)、「鳥聲青嶂裡,人溶翠微中」(元·鮮于樞)、「洲前風度千帆影,谷中春藏萬樹花」(明·董其昌)、「名山蜿蜒勢猶龍,蘭若高臨遠近峰」(清·戴廷槐)。唐宋以來與七裡灘有關的詩詞,多達一百多首,沒收錄的又有多少?當時如有網絡,「七裡揚帆」一定是長居榜首的熱詞。
請看孟浩然的《經七裡灘》詩:「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揮手弄潺湲,從此洗塵慮。」唉唉,武昌江邊黃鶴樓他與李白惜別,李白深情吟出「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的名句,從此兩人音斷塵絕!孟的另一詩作《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山瞑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聽猿愁」是把心覺移作聽覺,「急夜流」則把視覺換為心覺,意境由之深邃。額聯是一副工對,使人想到王灣的名聯「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有異曲同工之妙。風鳴岸葉是動,月照孤舟是靜,相一映襯,更顯幽寂。頸聯「非吾土」句,用王聚《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之意,加之孤舟獨處,來日不知何投,至此竟被逼出兩行清淚。情深語摯,令人感動。從時間上推斷,孟浩然此行大概有七八個月時間,這兩首詩為同一次出遊所作。
而另一位唐詩人張祜的《七裡瀨漁家》「七裡垂釣叟,還傍釣臺居。莫恨無名姓,嚴陵不賣魚。」一個釣臺,一個漁夫,一幢老屋,都能幻化出詩句模樣,雖沒有一字談隱,卻因嚴光不沽名釣譽而珍惜畢現。張祜還寫過一首《夕次桐廬》:「百裡清溪口,扁舟此去過。晚潮風勢急,寒葉雨聲多。戍出山頭鼓,樵通竹裡歌。不堪無酒夜,回首夢煙波。」非常有場面感,與張祜同時代的詩人杜牧非常欣賞這首詩。
「拂雲高雁倚風摶,下視平湖萬裡寬。搔首扁舟又東去,錢塘江上看波瀾。」這是宋代楊時旅泊七裡灘留下的讚美桐江風光的《過七裡瀨》。全詩前後承接、首尾呼應,一氣貫穿,叫人拍案叫絕。
著名「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攜《七述》一詩,拜謁呈教蘇軾。蘇軾見詩寫的是錢塘風物,讀後驚喜,嘆道:「這都是我心裡原來想寫的東西,卻已被你寫盡,我只好擱筆了。」蘇東坡可算是古代文人旅行家級的士大夫,見自己的學生有了山水佳作,作為老師的他自然有點按捺不住,於是他專程赴桐,提筆寫了一首《行香子·過七裡瀨》: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鑑,鷺點菸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有時想,蘇軾的文字豈止是影響了我們的審美方向,他那含蓄不盡的語言提煉功夫,好像只需要隨便一吟就吟成了千古絕唱。只因東坡居士的宋詞餵養過這一方水灘。七裡灘,儼然成為中國宋詞裡的一個詞牌。
諸多七裡灘詩詞裡,李清照也湊了一下熱鬧。其實這樣說並不準確,實在是她就有這個才能。宋高宗紹興四年,她由臨安去金華避亂,途經釣臺,作《夜發嚴灘》:「巨艦隻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應該說,這樣的詩,乾淨利落,只用28個字,就把當時臨安行都,朝野人士卑怯自私的情形,描繪得淋漓盡致。同時,詞人也沒有饒恕自己的苟活苟安,竟以為無顏對嚴光的盛德,所以「特地通宵過釣臺」,既生動又深刻地表達愧怒之心。
明代詩名沒有畫名高的唐寅以風流倜儻著稱,他的《嚴灘》字字寫景卻字字含情,那一句「嗟餘漂泊隨饘粥,渺渺江湖何所歸。」令代代讀者同他一起失落,一起惆悵。清代查慎行有一首《七裡瀧》:「瀧中亂峰高插天,瀧中急水折復旋,瀧中竹樹青如煙。白龍倒垂尾蜿蜒,洩雲噴霧為飛泉。晴光一線忽射穿,雨點白晝打客船。船行無風七十裡,一日看山柁樓底。」你看你看。雨點打客船,憔悴枯瘦,竹筏悄然,艄公無語!
幾乎所有詩人都把七裡灘與離愁別緒連在一起,於是,七裡灘在唐代就有了「唐詩西路」的雛形,無一詩不精心。也許,只有晚清詩人黃任的一首《七裡瀧》是個例外,表現的心態頗為陽光。他罷官廣東四會知縣後,遊江浙,一日送客至七裡灘,問人為何有此灘名。左右告訴他:「送迎之情止此,故名。」黃任大不以為然,立即命筆題詩:「終日嵐光溼畫幢,有時松露滴窗篷。一茆櫓窡千巖響,知在諸峰未出瀧。」以柔櫓在山谷的迴響聲,使江上的畫面生動起來,可謂構思新奇。這位黃任要多說兩句,沈德潛編《清詩別裁集》不錄尚存世詩人的作品,卻破例選錄了黃任的6首詩,其中就包括這首《七裡瀧》,很多士大夫認為,像黃任這樣的大才子,不進館入閣,真是枉費其才。大文豪袁枚一輩子佩服的人不多,但對黃任卻心悅誠服,把黃任視為本朝「非人間凡響」的傑出詩人,黃任在當時所受推崇和影響的程度委實非同尋常。
近代詞宗夏承燾也寫有名作《浪淘沙·過七裡瀧》:「萬象掛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搖夢過江城。可惜層樓無鐵笛,負我詩成。杯酒勸長庚,高詠誰聽?當頭河漢任縱橫。一雁不飛鍾未動,只有灘聲。」音樂人子曰秋野把《過七裡瀧》融進了唱經之中,唱得人心醉,如果你曾聽過這首歌,也許會聽到漢唐的遺韻,你會說「詩裡嚴灘更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