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情不自禁地道:「卿說的是,打擊販私,關鍵是要管住鹽場。」「除了管住鹽場,還得杜絕越境私賣。目今商戶所售私鹽,均為越境偷運。從今往後,食鹽輸運由朝廷掌握,商賈售鹽一律從官庫調撥。」得到了忽必烈的讚賞,阿合馬不免得意起來。「嗯,」忽必烈頷首道,「朝廷除了批發鹽引,還得管住鹽場、鹽運與鹽庫。」「其次,大小商賈一律憑鹽引通關過城,即使地方官長也不許通融!
只不過,如此一來將要得罪權勢之家。」阿合馬說完,望著忽必烈。忽必烈的臉色漸漸嚴峻起來,他清楚鹽課不振與各級官吏有關,他們為了一己私利,都將黑手伸向了鹽業榷賣。他突然目光一抬,哼道:「朕亦不怕,你何懼之有?」「為大汗辦差,臣有何懼?」阿合馬一指腦袋,「這吃飯的家什原本就是屬於大汗和皇后的東西。」忽必烈微微一笑,又問道:「除了增鹽課,還有哪二策?」「其二,興辦礦冶。河東、河北、河南多礦坑,朝廷設立有司招人開採。金、銀進入府庫,銅、鐵冶鑄牟利,石灰、石炭、石絨直接出售於民,微臣估摸著,一年下來至少也有百萬之數。」
忽必烈拍板道:「設立鐵冶司,專治礦冶。」「其三,鉤考錢穀。到了秋盡時節,朝廷派人奔赴各地坐實歲入。大汗切莫小視錢穀鉤考,就說田產,花樣奇多,有熟田冒充生田,有豐稔之年申報災年,有新墾之地匿而不報,有大戶侵奪民田而由小民擔負田課徭役……」「阿合馬,你把朕的江山說成什麼樣子了?」忽必烈突然打斷阿合馬的話頭。話雖如此,但忽必烈清楚,他的治下並非乾坤朗朗,豪強與貪吏如同馬鱉,正在吸吮蒙古國的血汁與膏液。阿合馬不說了,像犯了大錯的小孩仰望著父母。忽必烈緊繃的臉忽又鬆弛下來,道:「不過,阿合馬,你說得可都是實話。」
見忽必烈神情愉悅,阿合馬立刻嘿嘿笑了。數日後,忽必烈召集眾臣頒布了三道詔令:一、擢拔阿合馬為中書省平章政事;二、左右六部歸中書省,另外設立制國用使司,阿合馬兼任制國用使;三、組建河南軍前行省,樞密副使史天澤為河南軍前行省平章政事,添兵五萬,開往襄陽。對於後一條詔令,儘管議論不一,但大多臣僚知道,襄陽之戰不可能半途而廢,混一江南是國策。既然是國策,大汗絕不會輕易改變。至於前兩條詔令,則大出所有臣工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那些漢人大臣和儒化很深的蒙古大臣,他們原本就對阿合馬開口商賈閉口財利極為鄙視。在他們看來,阿合馬就是一個逐利之徒。用逐利之徒治國,義理何在?國家重利輕義,那還叫國麼?
三道詔令剛一頒布,右丞姚樞就上書忽必烈。姚樞為中原名儒,金亡時,被擄北上,為窩闊臺看重。起初任燕京行臺郎中,是行臺斷事官的助手。其時,燕京行臺斷事官為牙魯瓦赤。牙魯瓦赤商人出身,喜貨賄,下轄州郡投其所好,經常大把大把地給牙魯瓦赤送銀子。姚樞是輔弼,牙魯瓦赤不得不將下屬官吏們所送的銀子也給姚樞分派一份。然而,視名節為性命的姚樞怎麼會接受這些賄銀呢?但若不接受,又將開罪牙魯瓦赤,姚樞只得掛冠而去。在輝州(河南輝縣),姚樞隱居了十年。
十年中,對姚樞而言,最大的收穫就是結交了兩位摯友:許衡與竇默。三人中竇默年紀最長,其次是姚樞。十年後,忽必烈開府金蓮川,徵召姚樞。經姚樞舉薦,許衡、竇默相繼來到開平,成為忽必烈的核心幕僚。如今竇默年事已高,基本不問政事,許衡僅為國子祭酒,醉心於教書育人,唯有姚樞一人身任要職。面對國家大義,他不能沉默。就在阿合馬升任中書省平章政事的第三天,一道彈劾阿合馬的奏本送達忽必烈的案頭。姚樞在奏疏中指出:大汗九五之尊,須明德、敬天、慎罰、遠小人。
《周易》有言,「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古人又言,「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如今大汗順從天命,王霸四海,第一要務應為進德修業。只有德及四海,方有天下來儀。阿合馬為巧言令色之輩,專一媚上惑主。若陛下任用如此奸佞,追財逐利,刮民膏脂,陛下的霸業與大道相悖……忽必烈看完奏本,氣哼哼地隨手一丟,冷冷道:「儒生之言!」察必拾起閱讀一遍,沒有吭聲。如果說姚樞的疏奏只是引起了忽必烈的不快,廉希憲的奏本則引起了忽必烈的惱怒。廉希憲雖是畏兀兒人,但漢化極深,言談舉止與漢人無異。在廉希憲的奏疏裡,列舉了阿合馬主管天下財賦時的種種害民之弊:鐵器專營,虛高物價;鹽業榷賣,包庇貪吏;和糴糧谷,殺價抑農;倚仗權勢,任用親信……「這個廉孟子!」忽必烈霍地站起,臉色如鐵怒道,「這豈是在彈劾阿合馬?
這是在指責朕!」靜默片刻,忽必烈吩咐傳召安童、伯顏。不一會兒,安童、伯顏各自帶著一身寒氣進入汗帳。行過禮,忽必烈命侍衛將姚樞、廉希憲的彈劾奏拿與二位丞相傳看。安童、伯顏閱後沒有吱聲。自阿合馬提領左、右六部以來,表面上對兩位丞相恭恭敬敬,實際上並未放在眼裡。大小事情極少稟報中書省,尤其是各地轉運司的官員任用,根本不關白丞相。可阿合馬能增加賦稅,豐富國用,大汗高興。經常是,阿合馬的一些惡行上奏給大汗,大汗哈哈一笑,不了了之。還有,他們是蒙古大臣,他們的身份和肩負的使命都不允許違背大汗的旨意。大汗如此重用阿合馬,命阿合馬獨掌國家財賦大權,伯顏與安童早已如骨鯁在喉。對於一些大臣彈劾阿合馬,伯顏與安童暗地裡很是興奮。
「朕的旨意剛下,即有人上章彈劾。」忽必烈儘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緩,可安童、伯顏仍然聽得出,大汗餘怒未消,「阿合馬是幹練之臣,為朕簡拔。如此詆毀阿合馬,不就是詆毀朕嗎?你們是丞相,以為當如何處置?」這罪名實在太大了,伯顏、安童互望一眼,安童首先道:「阿合馬為人幹練不假,尤其善於貨殖。陛下用其所長無可厚非,只是……」忽必烈眉頭一皺道:「只是什麼?儘管道來。」安童謹慎地挑選著詞句:「只是西域之民,大多貨殖出身。那阿合馬生於西域,長於西域,自幼經商,善於貨賄,熟知其利而不知其義,望大汗詳查。」忽必烈明白了,安童的老師是許衡,理學的那一套跟廉希憲一樣浸潤極深。安童言辭委婉,意思卻跟姚樞、廉希憲差不多,對阿合馬的聚財有術極為不屑。
「如此說來阿合馬當罷?」忽必烈強忍著憤怒。安童與伯顏又互望一眼,伯顏道:「臣以為,阿合馬可依舊職。」安童接著伯顏的話道:「臣贊同伯顏丞相的提議,左、右六部仍然單設,由阿合馬提領。」忽必烈一揮手斷然道,「朕寧可罷姚樞、廉希憲,也不能罷阿合馬!」安童與伯顏見忽必烈如是說,便不再言語。忽必烈繼續道:「姚樞調遼陽行省;廉希憲調陝西行省。都省職事不予保留,姚樞、廉希憲均為行省平章政事。」「臣領旨。」安童與伯顏想為姚樞與廉希憲說情,但他們清楚,此時說情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有可能適得其反,只得緩緩退出了汗帳。夜深了,寒意更濃。
步出皇城,安童突然停住腳步,仰望天空喃喃道:「要下雪了。」「是啊,要下雪了!」伯顏應了一聲。言訖,各人翻身上馬而去。許衡最早得知姚樞降職外任。忽必烈於金蓮川開府時,幕府的主要成員均為漢人,可自從李璮叛亂、王文統被誅後,漢人的境況便一落千丈。就說中書省,左右丞相及平章政事均不是漢人。按照汗廷對中書省的職位排序,右、左丞相權力最高,「佐天子,理萬機」,其次是平章政事,「掌機務,貳丞相」。左、右丞僅是輔助丞相「裁成庶務」。而現在,漢人右丞姚樞也將趕出朝廷。
許衡雖然也屬於望重之士,但他不善交際,唯喜天文、歷算,忽必烈命他做國子祭酒,倒也適得其所。「丞相還有何吩咐?」許衡聞姚樞即將外任,打了個激靈,睡意一下子沒有了,問來人道。來人搖搖頭道:「丞相只命小的傳信與教授。」許衡明白了,安童是要自己在忽必烈下詔之前改變這一決定。於是許衡即刻換衣,叫來親隨直奔竇府。竇默已經睡下了,下人報許衡來訪,立即披衣起床。
茶廳坐定,聽許衡講述完畢,拐杖一提,吐出一個字:「走!」姚樞是真金的第一個老師,直到他跟隨忽必烈遠徵大理,竇默才繼任真金的教授。真金的儒學修養來自於竇默,而漢學的基本知識則來自姚樞。此時已是深夜,真金仍未歇息。儀衛見是竇默,將其引入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