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區的歷史研究,近年來已成一門顯學,中外學者多有建樹,成果纍纍。但基本上都是從經濟學或社會經濟史角度進行研究,由於研究角度不同,有研究環境變遷的,有研究農業開發的,有研究手工業、商品經濟的,有研究地域社會的,因此「江南」一詞所地域範圍,各家所有不同,但大體上不出長江三角洲地區和寧紹平原範圍。在諸多研究中,有一方面過去有所忽視的,就是「江南」這一地域概念,在歷史上的政治含義,似乎注意得不夠,有一些著作已涉及到明清時期「江南」的社會地位(如徐茂明《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等),但這種地位的歷史淵源卻很少論及。筆者不揣淺陋,想嘗試談談這個問題。至於所指「江南」所包含的範圍,大致也就是唐宋以來的長江下遊地區吧!
近幾十年考古證明,我國各地文化起源是多源的。但考古和文獻資料也證明,黃河中遊地區最早進入文明社會,最早期發展成為中華民族的核心,也是我國早期國家夏、商、周形成的地區。江南地區雖然文明起源很早,如河姆渡、良渚文化等,文明也高度發展,但當中原進入階級社會,而這些地區似乎還處於原始狀態。最近良渚文化的新發現,有待進一步研究。這裡比較清楚的歷史是從周朝開始的。
據史籍記載,周太王將王位傳給小兒子季歷,目的是傳給季歷的兒子昌,即後來的文王,季歷的兩個兄長太伯、仲雍知道太王有意傳位給季歷及昌,於是大伯、仲雍「辭行採藥」,跑到數千裡外的荊蠻之地,斷髮紋身,「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勾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為吳太伯。」從這一歷史事實中,我們可以推測,太伯、仲雍遠離故土,跑到數千裡外的太湖流域,並不是完全不想搞政治,隱匿山林,而明顯是為了避禍。這說明季歷當年恐怕是採用一種非和平手段獲得政權的,太伯、仲雍不走,恐有殺身之禍。後人為了歌頌文王,把這些事都隱匿了。吳越地區自然條件好,資源豐富,只要有了人力,經濟很快發展,於是在春秋時期,吳、越都曾一度強盛,欲爭霸中原,吳地尚武,成了與中原對立的一股政治勢力所在地。
三國吳孫時,據有江東之地,大臣張紘建議定都金陵,因為金陵「地勢岡阜連石頭」,形勢險要,他說:昔秦始皇「東巡會稽,經此縣(金陵),望氣者雲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氣,故掘斷連岡,改名秣陵」。改金陵為秣陵,秣為馬的食料,明顯有貶意。相傳秦淮河原稱淮水,秦始皇因東南有王氣,曾有意鑿岡而浚之,故曰秦淮河。這些傳說顯然是不可信的,但說明雖然秦統一了六國,當時中原人對吳楚故地一直抱有戒心意識。秦末項羽即起於江東,有八千子弟隨之,這八千子弟出身不清楚,估計是荊吳後裔,說明秦統一後,這裡一直潛伏著一股反中原的勢力。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以東南形勢,而能與天下相權衡者,江南而已。」他認為:「亡秦者,非江東子弟之力不可也。」果然,亡秦者,實為江東項羽,劉邦是從項羽手中取得政權的。
漢初,劉邦平了異姓諸侯之亂後,封同姓諸侯,「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於沛為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為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劉邦在消滅異姓諸侯後,封同姓諸侯,對其親生兒子怎會有此猜忌之心?蓋由秦末以來,江東子弟驍悍善戰,且有銅鹽之利,經濟實力濃厚,所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吳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且地處偏遠,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為中原王朝鞭長莫及之地,易起問鼎中原之念。不意竟言中,以後吳楚七國之亂,吳王濞為其中實力最強者。《漢書地理志》說:吳越之地,到秦漢時代,「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這就是劉邦「患會稽、吳輕悍」的原因。漢一代對吳越之地始終抱有警誡之心,「夫廣陵在吳越之地,其民精而輕,故誡之曰:`江湖之間,其人輕心,揚州保強,三代之時,迫要使從中國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說明秦漢以來,東南地區尚武的民風,對遠在西北的中央政權始終存在隱匿的威脅。
六朝時期,江南地區的政治地位發生了重大變化,從原來為中原屬地,一躍而成與北中國對峙的另一個政治中心。三國孫吳時,東南雖然尚未充分開發,但無疑已成為能與中原抗衡的一大勢力。晉武帝太康三年平吳後,江南童謠曰:「局縮肉,數橫目,中國當敗吳當復。」說明東南地區民間對晉的統一仍存的貳心。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後經東晉南朝,歷數代經營,人口大增,三吳富庶,又有南渡帶來中原文化,以及儒、道、佛思想的影響,逐使揚州(州級)成為與中原王朝對立的政治、文化重地。六朝時期是江南從尚武到崇文重儒的轉變時期。故到了隋代,東南時俗為之大變。「自平陳之後,其俗頗變,尚淳質,好儉約,喪紀婚姻,率漸於禮。」「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其人君子尚禮……而道教隆洽,亦其風氣所尚也。」經濟的發展,文化的興隆,故能長期與中原政權抗衡。開皇九年楊堅平陳,恨極分裂了數百年的東南政權,於是將六朝古都的建康城夷為平地,並將「江南士人,悉播遷入京師」。以後又遭到東南人士強烈的反抗。隨後,對江南經濟嚴加控制,民間「有船長三丈以上,悉括入官」。又派他的兒子楊廣為揚州總管,「鎮江都,每歲一朝」。就是為了加強對江南地區的控制,楊廣遊江南除了享受外,恐怕還有對東南地區監察的任務。最後還是被宇文化及殺死在揚州。
李唐興起之初,東南地方勢力反抗仍甚。南京大學胡阿祥教授指出,唐初平定江南後,改金陵為白下,後改白下為江寧,都有貶義。也反映唐初李氏對江南地區的心態。太宗後國勢漸平,黃河流域再度輝煌。由於中原王朝的強勢,東南地區在政治上無所作為,而文化上漸趨重要地位。唐太宗李世民設文學館、弘文館招徠天下文人學士,而東南文化竟佔很大比例。於是東南文人開始進入了帝國的政治舞臺,胡三省說:「唐太宗以武定禍亂,出入行間與之俱者,皆西北驍武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選弘文學士,日夕與之議論商榷者,皆東南儒生也。」這就是為宋代以後東南文人在政治地位的上升,開了先河。安史亂後,東南地區經濟地位日隆,成為王朝經濟命脈所在。唐後期置揚子院於揚州,管鹽鐵、漕運,即以江北控制江南。五代時期,東南稍安,經濟更為發展。建立在開封的趙宋王朝,經濟上更依賴於東南。宋代江南六路漕糧運至揚州起運,一度在儀徵起運,雖然是賦稅收集,事實上也有對吳越地區政治控制的內涵。
明清以後,東南地區商品經濟高度發達,建立在北方的中央集權王朝就對其更有戒備。元末貧農出身的朱元璋在消滅張士誠、據有江南以後,對這塊經濟發達、文採風流的地區,十分厭惡和疑懼,不僅對江南苛以重賦,對江南士紳嚴厲的打擊和迫害,還迫遷大量蘇州富民於臨濠。洪武年間沈萬三事件,實質上是對東南富豪政治上的重大打擊。據有人考證,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內,蘇州知府竟然換了三十次,而且這三十人中,遭到「左謫」、「坐事去」、「被逮」、「坐贓黥面」、「坐法死」等嚴厲懲罰者就有十四人。他又規定:「浙江、江西、蘇松人毋得住戶部。」(黃波《朱元璋為什麼疾恨江南?》)。由此種種,可見農民出身的朱元璋建立的高度專制集權政權,一上來就對南宋以來商品經濟比較發達、市民意識和文化比較發達的江南,天生有一種忌恨。然而社會發展終究是勢不可擋的。明代中葉後,江南商品經濟進一步發展,士紳階層地位上升,市民意識加強,其中不少雖有功名卻層次不高,或者根本是個白丁,然其參政意識強烈,輿論影響不可小覷。這種階層的意識潛實質是反專制封建的。故晚明東林學派、復社成員,有的是通過科舉在朝為官,有的則是富商,於是兩者「士商合一」,形成了一股社會勢力,往往與朝廷許多政策對立,或幹預地方事務,東林黨人顧憲成明確說:「天下之是非,自當聽之天下。」這種思想雖然產生於江南士大夫這一階層,但這一階層是根植於江南這一地區的。因此,中央政權連帶這一地區產生先天的忌恨。
滿清入關,最頭痛的是江南士紳階層。故康熙十分關注江南地區的社會情況,蘇州織造李煦就是他派往江南的耳目。他通過李煦除了了解江南揚州、蘇州等地的睛雨、農業收成外,更重要的是要他監視官場,密報民情。並明確指示:「近日聞得南方有許多閒言,無中生有,議論大小事。朕無可以託人打聽,爾等受恩深重,但有所聞,可以親手書摺奏聞才好。此話斷不可叫人知道。若有人知,爾即招禍矣。」(《李煦奏摺》第76頁,中華書局1976年版)並時時詢問「南方安靜否?」(第88頁)尤其關注江南社會的輿論,指示「再密打聽,奏聞眾人議論如何?」(第109頁)與此同時,他對付江南士大夫的策略,則用軟硬種種手段進行鎮壓和籠絡,一方面通過科場案、通海案、哭廟案、奏銷案沉重打擊了江南地區衿紳的勢力,有學者指出,雍正中期的「江南張雲如匪教案」,是因為「江南一帶自清易明以來,始終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反清復明的遺民情緒。讀書人逃禪隱居,著書諷世;習武人則四處奔走,伺機起事。某種意義上講,`江南案'是順、康以來,清政府鎮壓江南一帶反清復明勢力一系列案件的一個延續」;一方面興博學鴻詞科,以後修《大清一統志》、《四庫全書》,參與者東南士人為多。康熙、乾隆數次下江南,除了關切治河、通運事外,同時也是為了解東南民情。雍正年間大興文字獄的罹禍者、乾嘉時考據學大興而有成就者,均以江南士大夫居多。可見其鎮壓和籠絡江南士大夫階層的政策,確實取得了一定效果。但當政局稍有風吹草動,江南又成為最不安定地區。如晚清對變法、新政,支持者亦以東南人士為多。
滿清政權的建立,是以僅數萬八旗入主中原,最終統治了一個近一千萬平方公裡的疆土、近兩億多人口的大國。其初不免心氣不足,故一直是將晚明以來人本主義思想比較濃厚的江南,視為一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異質地區,對遠在北京的中央來說,這是一個離不開、信不過的地區。在交通、信息技術還處農業社會階段,這也是控制龐大疆域帝國中樞的必然心態。晚清以來,廢科舉,開學堂,興報業,製造社會輿論,江南士紳開始成為一股在野的政治勢力,正如左宗棠所痛詆:「江浙無賴文人,以報館為末路。」總之,在長期中央集權專制政治體制的傳統社會裡,江南地區既是王朝經濟上離不開所依靠的地區,又是十分防範的地區。這就是江南地域概念的政治意義。
我國地域廣大,各地區自然、人文差異很大。自秦始皇大統一帝國建立以後,各地區與中央朝廷的關係也不一樣,有京都畿輔區,有軍事防護區,有基本經濟區(冀朝鼎語),有羈縻統治區等等。不同歷史時期由於特定的內外不同政治形勢,各區的地位也有變化。中央朝廷對不同地區的關注和統治方法也不盡相同。「江南」地區在我國歷史上有其很特殊的地位。我們今天研究江南地區,研究其經濟發展當然是首要的。但僅僅如此,還不能全面了解江南的歷史。如果能將江南地區在經濟、文化發展過程中,在全國統一局面中的政治地位作進一步考察,可能會對江南地區的歷史地位有更透徹的理解。
來源:《浙江學刊》2010年02期
作者:鄒逸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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