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16年9月-2017年1月,在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授「網際網路思想十講(第二季)」課程。課程名稱是「認知重啟」。課堂學習中,安排了兩次小作業和一次期末大作業。大作業的主題是:向時代提問。由同學根據自己的閱讀、學習和思考,自行命題。
這一主題的選擇,一方面希望學生結合自身對網際網路的認知和實踐,深研網際網路背後潛藏的史觀建構、思想傳承和話語建構,另一方面也為了呼應2017年2月19日,即將在北京舉辦的「網際網路思想者大會」的主題「向時代提問」。
同學們提交的作業,從不同角度展現了90後年輕一代對網際網路帶來的思想衝擊、社會巨變的觀察與思考,也反映了同學們對這個喧囂時代發自內心的理解、把握和關切。經作者授權,現選擇部分同學的作業,陸續在本號刊出,供大家交流學習。刊發時添加了部分插圖,並校勘了個別字句。
「返魅」的時代真的到來了嗎?
——網際網路中的浪漫主義和其局限性
摘要:本文認為,網際網路確實帶來了諸多「返魅」的元素,但其蘊含的浪漫主義具有無法避免的局限,「數字烏託邦」的夢想仍未實現。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反主流文化的代表人物慢慢變成當今社會的中流砥柱,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網際網路天然攜帶的浪漫和反叛基因。
關鍵詞:網際網路、祛魅、返魅、反主流文化、現代性
網際網路一經誕生,就攜帶著反叛、浪漫和自由的基因。這一方面是由於網際網路發展歷程中充滿了反主權、反主流的隱喻,另一方面也由於網際網路誕生的年代正值後現代主義者對工業時代進行了廣泛的批判和反思。從反主流文化、黑客精神到開源行動……網際網路的發展進程不僅僅是一部技術進化史,更書寫了一個新的時代。
然而,網際網路蘊藏的浪漫主義也擁有諸多局限,這種局限不僅是由個人主義帶來的,更是網際網路的商業利益和自由精神兩者不可調和的根本性矛盾。隨著網際網路的發展,其廬山真面目才慢慢被揭開。而令人咋舌的是,時至今日,曾經宣揚自由、平等、反叛的反主流文化,竟搖身一變,成為當今社會一套主流的話語體系。
因此,本文旨通過分析網際網路發展過程中滲透的浪漫主義元素和其局限性,回答一個時代性的問題:網際網路,是否會真正帶來現代性的「返魅」?
一、從祛魅到返魅:現代化的曲折進程
馬克斯·韋伯(MaxWeber)把早期萬物有靈、圖騰崇拜的神話世界稱為「附魅」的時代。韋伯認為,現代化之後的工業社會是「祛魅」的。大機器驅逐了神話世界的「靈性」,宗教變得理性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冷冰冰的金錢關係。另一名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本雅明也認為,機器化生產、機械複製的結果就是傳統藝術品中的「靈韻」(aura)消失殆盡。
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可能是最早提出「現代」這個詞彙的哲學學派。實際上,現代性更像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概念。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在其著作《實用主義:一些古老思維方式的新名稱》中提到,從社會結構來講,「現代性」標誌著資本主義社會體系逐漸形成,民族國家建立,宗教社會逐漸轉變為世俗社會;從人本身而言,「現代性」意味著人的解放,理性主義的建立,思想文化的解放。[1]
17世紀至18世紀的「啟蒙時代」洋溢著「現代主義」的樂觀氣息。哲學家笛卡爾、數學家達朗貝爾、啟蒙作家狄德羅、理性主義者培根、實證主義哲學家孔德……這些啟蒙運動的旗手式人物,認為一切都是確定可知的,人類可以通過發揮能動性來認知世間萬物。物理學界源源不斷的科學成果不停「放大」和「印證」了啟蒙時代的確定性思潮。「新科學運動」的鼓動者們甚至一度以為,人類可以像認識物理知識一樣,認識隸屬於社會範疇的人類活動。
這種樂觀的情愫在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的美國快速積聚並充分發酵。「進步時代」(Progressive Era)是美國史上一段重要的時期,一般指的是1890到1919年左右的歷史。那一時期的美國正在發生劇烈的社會變革,科技極速進步,電子媒介興起,一系列社會思潮和社會改革運動應運而生。這些社會改革運動孕育了兩個重要的學術思潮,分別是實用主義哲學和芝加哥社會學派,他們都相信社會會隨著科學的進步和政府的有效管理,變得日益公正和民主。詹姆斯就是實用主義哲學的代表。他認為社會「毫無疑問會過渡到一個新的和更好的平衡狀態, 對財富的分配也必須逐漸地改變」。(H. James, 1920; p. 286)
而緊跟著這一時代到來的,是探討現代社會斷裂性的「後現代主義時代」。本文認為,現代性的斷裂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是「無限的能動性」的斷裂。在經典社會學中,人們越來越自覺地意識到,伴隨者工業資本主義社會的演進,或者說現代化進程的擴散,社會範疇與人類活動的其他領域逐漸分離。(特納,2003;p. 3)啟蒙時代的確定性和必然性思潮,在日益頻繁的經濟危機和社會衝突中被不斷打破。現代性批判者們發現,政治、經濟、法律等人為創造和推動的領域,早已從自然、科學等領域剝離出來,遠遠不是簡單地通過數學運算就可以認知和解決的。
其次是「進步主義」的斷裂。馬爾庫塞在其著作《單向度的人》中寫道:「工業社會本質上是一種單向度的社會,人被物役,為物驅使。」曾經一度令人興奮的「進步主義」開始變得千瘡百孔。技術的進步非但沒能保證普遍的繁榮,還破壞了生態環境,造成了一系列社會衝突。
最後是「理性主義」的斷裂。正如韋伯所說,原本解放人的理性力量,反過來奴役人。1968年在法國爆發的「五月風暴」、法蘭克福學派的現代批判理論、戰後興起的後現代思潮……這些都對「理性至上」的現代性文化進行了全面反思。現代化過程中的理性主義,不再是一個純正面的詞彙,而是隱喻了標準化的文化工業、消失的靈韻、日益禁錮的思想和不斷增多的社會問題。實際上,早在啟蒙運動時期,理性主義就在除法國外的某些國家遭受厭惡。德國和西班牙等國家興起了文化原始運動,以對抗以法國為主導的「啟蒙運動」。大眾文化在18世紀末的西班牙成為時尚,就是反對法國的一種表達方式。大眾文化的發現與民族主義的興起緊密相連。[2]
巨大的斷裂,也撕開了網際網路發展的序幕。20世紀40年代,羅斯福總統批准了曼哈頓計劃。1983年,美國時任總統裡根提出「星球大戰」計劃。1989年3月,蒂姆•伯納斯-李(TimBerners-Lee)正式提出全球資訊網的設想,並於1990年12月在位於日內瓦的歐洲核子實驗室裡開發出了世界上第一個網頁瀏覽器。1993年,時任美國副總統戈爾提出國家信息高速公路計劃。20世紀末期,在充斥著對工業時代批判性反思的年代,網際網路誕生了。
美國佛蒙特大學(University of Vermont)的社會學教授 ThomasStreeter在其著作The Net Effect: Romanticism,Capitalism and The Internet 中提到了「返魅」(Reenchantment)的概念。ThomasStreeter提出:網際網路帶給人們一種「自我驅動」的愉悅感和創造力。比如,網際網路反主流文化帶來的、具有浪漫主義的歡愉感;程式設計師寫代碼時的表達感和享受感;個體消費者因不確定性帶來的刺激感和興奮感。
表1:現代化進程時間軸
總而言之,現代性的社會理論在啟蒙時代開啟。啟蒙時代的樂觀主義和確定性思潮,在19世紀末的「進步主義」時代達到高潮。而這種樂觀,在20世紀上半葉被擊得粉碎。在後現代主義時代,現代性批判理論則建立在對現代性的警惕和批判的土壤上。本文著力探討的,則是後現代主義時代之後的時代。網際網路時代的到來,是否會帶來現代性的「返魅」?浪漫主義會因為網際網路的種種特質回歸嗎?
二、網際網路中的浪漫主義:現代化進程中的「返魅」元素
前文已經分析道,網際網路誕生於對工業時代的反思之中。網際網路的發展進程不僅僅是一部技術進化史,更書寫了一個新的時代。本文旨在探索社會和文化如何構建了網際網路,而不單是網際網路對社會和文化的影響。本文認為,網際網路塑造了人們對文化生活和政治社會的想像力,其發展過程滲透著浪漫主義的、「返魅」的元素。
「返魅」的元素首先體現在計算機和網際網路本身的浪漫隱喻中。
20世紀40年代,布希(Vannevar Bush,1890年3月11日-1974年6月28日)發起的曼哈頓計劃讓美國政府和企業以科技之名進行了緊密的合作。當時,曼哈頓計劃動用了大量人力和物力,在高校的科研機構中投入巨額的研究基金,使得軍工研究機構迅速壯大。雖然,曼哈頓計劃通過調用公共資源和資金,推動了衛星、微波爐、計算機、噴氣式飛機以及此後網際網路的發展,但是這些發展無一例外都建立在政府高度集權的基礎上。
冷戰時期,由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署組建的阿帕網(ARPA)將政府在計算機領域的「集權」和「中心化」推向了極致。在美國對古巴封鎖的同時,越南戰爭爆發,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爆發政治危機。為了控制局面並最終取得冷戰的勝利,美國開啟了「實驗室冷戰」,企圖通過在科學技術領域保持領先地位來打敗蘇聯。阿帕網就是美蘇冷戰的產物。這一計算機網絡建立在「包交換理論」的基礎上,其目的是快速解決複雜數據運算。換句話說,阿帕網建立的初衷就是為美國領導世界的基本國策所服務的。由於當時只有政府和軍方掌握著計算機,因而,當時大型計算機和網際網路的隱喻,即為「中央集權的」「強控制的」。
國家壟斷和政府集權的局面在上世紀60年代末被改變。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政府給每一個主要聯邦基金研究中心,包括純商業性組織和大學在內的機構都配備了最新的電腦設備。「中心互聯」「共享數據」得以迅速發展。20世紀70年代,微型計算機的誕生更是加速了「去中心化」的進程。
如果說上世紀60年代晚期,計算機成為服務個體的閱讀和書寫工具,那麼20世紀70年代,計算機則是反主流文化的孵化器。當時具有反叛精神的戰後「嬰兒潮一代」,他們的口號就是「把電腦搬回家」。[3]當年輕一代可以把意味著控制權的計算機搬回家,並通過編程來創造一個「平等」「自由」的網際網路新世界,這著實是一件極富浪漫的事情。
「返魅」的元素其次體現在網際網路浪漫的個人主義中。
1968年,道格拉斯•恩格爾巴特(DouglasC. Engelbart)在舊金山布魯克斯大廳的演示令與會者驚嘆不已,這一次演示被稱為「演示之母」。甚至有很多人說賈伯斯也是跟恩格爾巴特學的這一手;上世紀70年代,「HTTP之父」 泰德·尼爾森(TedNelson)提出的「數字烏託邦」擁有眾多追隨者;1991年,萊納斯•託瓦茲(LinusTorvalds)發明了開源作業系統LINUX;1993年至1994年,馬克•安德森(MarcAndreessen)開發出UNIX版的馬賽克(Mosaic)瀏覽器,並創辦神話般的網景公司……網際網路領域湧現出了太多太多的Big Names。
這些天才式的人物,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的網際網路神話。以恩格爾巴特為例,他在上世紀60年代率先提出通過鍵盤和滑鼠控制電腦的概念。值得一提的是,這絕非僅僅是設備的創新,更直接定義了電腦未來的發展方向。恩格爾巴特開創了一種全新的思考系統:計算機不再只能通過集中控制的主機進行運算,滑鼠和窗口界面成為了計算機更為簡單和直觀的操作方式。如果我們單獨將滑鼠作為一個新設備進行技術探討,就無法窺探到恩格爾巴特創新之舉背後飽含的浪漫寓意。
除了天才程式設計師,浪漫的個人主義也蘊藏在普通個體和企業體內。如果你去Google公司總部轉一圈兒,你立馬就能感受到開放的、自主的谷歌文化。公司外牆東倒西歪著彩色的自行車,員工工作疲憊之時,隨時可以在公司附近騎單車以放鬆身心;公司內部每隔百米設有零食臺;只要完成了當天的工作任務,公司允許員工提前下班……當今,許多IT公司的氛圍也和谷歌公司一樣極富創造力和自主性。對程式設計師來說,他們享受編寫代碼的工作過程。甚至許多普通程式設計師寫代碼是出於興趣,而不是出於金錢。正如開發原始碼軟體運動的旗手艾瑞克·雷蒙德(Eric Raymond)所說:「最好的程式設計師寧可寫自己有興趣的程序,而不是寫工資更高的程序。」
對於消費者而言,網際網路也塑造著人們的個人空間和生活方式。比起傳統工業,電腦塑造了更自由、更獨立,更酷的生活。大數據提供了個性化定製、網際網路打破了現實和虛擬的空間邊界……網際網路讓「大眾」再也不是馬爾庫塞口中的被信息「擊打」和「獵取」的對象。
再次,「返魅」的元素體現在「開源行動」等烏託邦式的網際網路標誌事件中。
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網際網路成為彰顯自由主義經濟優勢的標誌。那麼到了90年代晚期,網際網路已經發展成為超越市場界限的、無政府主義的資源「烏託邦」。
第一個烏託邦標誌是以《連線》雜誌為代表的科技雜誌。上世紀90年代中期,網際網路遠未達到普及的程度,大多數浪漫的隱喻仍是通過傳統的紙質媒介傳遞的。因此,《連線》《全球概覽》等科技雜誌在網際網路發展歷程中,就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連線》雜誌由路易斯•羅塞託(LouisRossetto)和和妻子簡•梅特卡夫(JaneMetcalfe)於1993年創立。當時,《連線》雜誌對馬克•安德森(MarcAndreessen)、理察•斯託爾曼(Richard Stallman)、史蒂夫•賈伯斯(SteveJobs)等網際網路天才的一系列報導,迅速讓此前從未接觸過網際網路的民眾和企業,對這一新興事物有了直觀可感的了解。值得一提的是,《連線》雜誌不僅向普通人傳遞著網際網路的浪漫隱喻,還在股市泡沫中扮演了力挽狂瀾的角色,讓資本迅速注入和網際網路相關的產業。
第二個烏託邦標誌是大名鼎鼎的開源行動。1991年,還是研究生的萊納斯•託瓦茲(LinusTorvalds)發明了開源作業系統LINUX。1994年,萊納斯•託瓦茲提高了作業系統的性能,開始實行開源、免費的策略。開源(OpenSource),即開放原始碼,指的是任何人都可以免費獲得原始碼,並可以隨時添加自己對作業系統的改進代碼。
開源行動開始大範圍興起,緣起於網景公司和微軟公司的對抗。1995年,馬克·安德森(MarcAndreessen)的網景公司在創辦16個月內上市,成為網際網路神話。然而,1995年底,微軟開始搶奪網景公司瀏覽器市場,試圖加強其在作業系統市場的控制權。為了對抗網景公司的99美元策略,微軟公司將網絡探索者(IE,InternetExplore)瀏覽器免費捆綁在新推出的作業系統視窗95(Win95)上出售。微軟此舉不僅導致美國司法部對其進行反壟斷調查,更引發了1995年至1996年聲勢浩大的Hating Microsoft運動。
為了對抗微軟的智慧財產權壟斷,蘋果、IBM、SunMicrosystems等IT公司紛紛決定採取開源策略。不久之後,Red Hat等基於Linux開源作業系統的公司成為wile股票市場的新星。這些都使得佔有巨大市場份額的微軟也不得不在開源上孤注一擲。上世紀90年代末,開源行動開始在其他的科技領域興起。2001年,MIT改變了90年代時候制定的商業化教育課程策略,採取了Opencourseware(免費課程)。
艾瑞克·雷蒙德(Eric Raymond)曾言:「足夠多的眼睛,就可以讓所有的問題浮現。」開源行動更像是一種程式設計師之間的相對自治。這一極富浪漫色彩卻又行動深遠的網際網路行動,至今無法用傳統的經濟學原理進行解釋,但許多開源行動中體現的理念已經慢慢體現在法律條文中——比如CopyLeft。
烏託邦式的標誌還體現在黑客精神、反主流文化等等網際網路歷史上的節點性事件中。比如,泰德·尼爾森(TedNelson)的「數字烏託邦式」觀點一度風靡。泰德·尼爾森認為智慧財產權是自由的一部分。他將自己開放的超文本項目命名為「世外桃源」(Xanadu),認為數位化的過程就是強化個人主義、保護版權的過程。泰德·尼爾森提出:只要有Xanadu,每一個個體都可以收到保護和嘉獎。當然,泰德·尼爾森的烏託邦式希望有著深厚的美國傳統文化根源。
最後,「返魅」的元素體現在網際網路的難預測性和有限性中。
許多理性主義者對浪漫主義的批評,就包括了有限的預測性。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般,啟蒙運動時提出的「確定性」假設是:正如地球引力可以進行數學運算一般,世界每一個方面都可以進行預測,包括人類的行動。而浪漫主義對理性主義的回應則是:至少在人類的事務中,並不是所有事都有確定性的。尤其是在網際網路時代,不確定性和難預測性更是呈指數型增長。
微觀層面,比起洗衣機和割草機,交互式的電腦擁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和難預測性。比如,在瀏覽網頁的時候,人們經常會進入一個本無意進入的頁面。宏觀層面,網際網路帶有某種不可預見的模糊性和隨機性,但又不是一團亂麻。微電子技術的興起和網際網路的商業化,使得美國重新找回了「自信」,在一定程度上也消弭了後現代主義的悲觀和迷茫。
巴拉巴西在其著作《連結:商業、科學與生活的新思維》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網絡的「複雜性」。在《第一鏈網絡讓世界變得不同》[4]中,巴拉巴西提到還原輪曾經是20世紀很多科學研究背後的推動力,然而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我們逐漸認識到,沒有什麼事情是孤立發生的。大多數事件和現象都與複雜宇宙之謎的其它組成部分或相互關聯,或互為因果,或互相作用。我們開始認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小世界裡,這裡的萬事萬物都相互關聯。隨著很多學科的科學家們發現複雜性背後的嚴格架構,我們見證了一個正在醞釀的變革。我們開始領悟到網絡的重要性。」
三、「返魅」的時代真的到來了嗎?從反主流文化到主流的「賽博文化」
那麼,「返魅」的時代真的到來了嗎?網際網路領域瀰漫著的浪漫主義有哪些局限和問題?浪漫主義的表面之下,又潛藏著哪些難以克服的工業文明基因?
如果仔細分析網際網路發展歷程中體現的浪漫主義和反叛精神,會發現其中潛藏著的深層問題。20世紀末21世紀初,網際網路泡沫和股市泡沫反覆出現。2000年,美國高科技股市納斯達克暴跌,大批網際網路公司未能倖免於難。望著慢慢浮出水面的網際網路真實面貌,人們興奮的臉龐迅速因為驚恐而扭曲變形。由網際網路帶來的新鮮感和興奮感消失不見。
網際網路的浪漫主義有其不可避免的局限,首先是個人主義的局限。
網際網路浪漫的個人主義過度關注了具有英雄色彩的網際網路天才個體,而忽略了背後許多默默無聞的個體。在網際網路的邏輯下,人們將鎂光燈聚焦在MarcAndreessen、Linus Torvalds、Ted Nelson 等天才式人物身上,而許多同樣優秀的程式設計師個體,諸如Van Dam,則化身隱形人。
此外,浪漫主義者們過多關注了那些自發的、無意識的創新,認為好的點子都是突然間產生的,而忽視了背後的學校教育、政府資金、政策制度、科技機構原因等社會語境。萊納斯•託瓦茲就曾經說過,如果不是政府的制度和政策支持,開源作業系統LINUX將不復存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自由主義者們認為,網際網路代表了自由市場的勝利。這一觀念顯然忽視了非盈利機構和政府支持的研究對網際網路作出的貢獻。
其次是「烏託邦式夢想」的局限。
上世紀90年代後半段,因網際網路而產生的所有權問題被抬上了談判桌。Linux作業系統、開源行動、音樂下載……免費的網際網路讓人們激動興奮,也開始驚慌失措。突然間,自由和市場不再是同義詞。網際網路帶來了智慧財產權和所有權方面的新問題。直到今天,開源的自由軟體依舊活得很不自在。商業公司對開源社區的侵蝕、併購,帶來了諸多開源運動至今無法解決的問題。這說明自由軟體的確是一個烏託邦情懷的夢想。除了開源行動,同樣「烏託邦」的黑客道德也沒有給軟體生產提供連貫的準則,這些都阻礙了網際網路中浪漫主義的進一步發酵。
最後是浪漫主義和資本主義市場的關聯不明晰。用斯圖亞特•霍爾的話說,並不存在邏輯必然性。
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網際網路的浪漫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擴張相一致,網際網路成為彰顯自由主義經濟優勢的標誌。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末期,開源行動所倡導的自由軟體又和資本主義謀求商業利益的特質相違背。ThomasStreeter對此的解釋是:這並不意味著資本主義制度面臨危機,這僅僅意味著資本主義內部的工作機制並不能自動完成的。資本主義依舊需要通過內部各個社會機構進行自我調整和塑造。
然而真的是如此嗎?
分享一個小故事。1994年,股市泡沫結束,《連線》雜誌訪談了Marc Andreessen(安德森)。格雷·伍福(GrayWolf)強迫安德森詳細描述了他正在做的事兒和微軟有何不同。一開始,安德森把微軟描述為「一股黑暗勢力」。但當GrayWolf追問網景不也是一款追求商業利潤的軟體的時候,安德森說:「對開放標準而言,微軟是一種壓倒性的威脅,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馬賽克會成為世界上每一個電腦的標配。」
這個故事深層次的意義在於,即便是安德森這樣一個反微軟、反壟斷的人物,也暗自懷揣著馬賽克壟斷全球市場的美夢。
我們說網際網路本質上是反主權的,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網際網路誕生的集權式背景。在美國的歷史上曾經湧現了一大批特立獨行的網際網路先驅,他們踐行反主流文化,他們倡導「數字烏託邦」,主要是為了同那個時代強勢話語進行對立。
乍一看,網際網路真的打破了「祛魅」的工業化氣息,帶來了浪漫主義的「返魅」。但當我們細數網際網路的發展歷程,卻發現結論並沒有這麼簡單。
網際網路的浪漫主義只有在有所對立,有所反抗的時候才能凸顯出來。我們知道,網際網路的反主流文化式浪漫有一段非常特殊的歷史。John Perry Barlow、 Ted Nelson、Stewart Brand已經創造出許多關於60年代反主流文化的文學,這類文學影響了一大批讀者。以至於到了70年代後期,即便是沒有明顯反主流文化傾向的程式設計師,也不得不在科技項目中特別聲明:「我們不需要機構的幫助」。
而媒體也顯然為營造一個浪漫的、反叛的網際網路做出了不懈努力。當《連線》等雜誌把賈伯斯勾勒成一個反叛的企業家之時,他們深諳這樣的故事在根深蒂固的官僚系統和壟斷市場中,是擁有巨大市場的。雖然《連線》堅持打著反主流文化和數字烏託邦的旗號,但背後的投資方仍是財力雄厚的跨國集團。
更讓人咋舌的是,今天再度回望那些在反主流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你會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已經成為了當今掌握主流話語的「賽博文化」的中流砥柱。
上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無數年輕的「嬉皮士」利用二極體、鎂光燈、迷幻藥等小規模技術創造出技術導向型的新型平等社區。他們大量閱讀諾伯特·維納、馬歇爾·麥克盧漢(M.McLuhan)等人的著作,試圖借用技術構造一個互聯互通、自由平等的地球村。到了70年代末,反主流運動接近尾聲。隨著民用計算機的普及,媒體日益增多的網際網路報導……「虛擬社區」「賽博空間」慢慢成為今天的一套時髦詞藻和主流話語。原本那些迷戀於新公社運動、迷幻藥、控制論和麥克盧漢著作的「垮掉一代」中則產生了一大批穿著考究、腰纏萬貫、引領美國和世界經濟發展的信息產業大亨和數位化預言家。[5]
最讓人悚然的是,這些曾經大力倡導平等、自由的網際網路踐行者和預言家開始公開拉攏曾經站在對立面的、代表著集權的政客。尼葛洛龐帝在一篇寫給共和黨領袖金裡奇的信中這樣說道:「當我們從一個原子世界轉向比特世界之時,我們需要像您這樣的領袖對歷史做出解釋……全球信息基礎設施的建設需要兩黨的通力合作,來幫助(也可以理解為迫使)其他國家放鬆對他們的電信產業的管制並使之私有化。當你走遍世界去傳播資訊時代的福音時,人們會洗耳聆聽。」
結合尼葛洛龐帝曾經提出的種種網際網路「去中心化」的預言,其卑躬屈膝的語調著實讓人背後發涼。不得不說,曾經的反主流文化已經躋身主流,此中的浪漫主義也因此遁形。
因此,本文認為,網際網路確實帶來了諸多「返魅」的元素,但其蘊含的浪漫主義具有無法避免的局限性,「數字烏託邦」的夢想仍未實現。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反主流文化的代表人物慢慢變成當今社會的中流砥柱,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網際網路天然攜帶的浪漫和反叛基因。
參考文獻:
[1] 威廉•詹姆斯:《實用主義:一些古老思維方式的新名稱》,第七章 實用主義與人本主義。
[2] 彼得•伯克:《發現人民》,《歐洲近代早期的大眾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 段永朝. 網際網路思想十講:北大講義[M]. 商務印書館, 2014.
[4] 艾伯特-拉斯洛•巴拉巴西.《連結:商業、科學與生活的新思維》,第一鏈 網絡讓世界變得不同. 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5] 王維佳. 「點新自由主義」:賽博迷思的歷史與政治[J]. 經濟導刊,2014(6):2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