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永不終結的浪漫——王佐良先生手跡展」在77文化創意產業園開展,展品均由王佐良先生的孫女王星女士親自嚴選:越洋的家書、謙虛的《自敘》、夫人徐序雋永的謄抄字跡、Typewriter打出的稿件……王佐良先生文學翻譯、研究手跡首次公開。與此同時,王佐良先生的經典之作《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也於近日由三聯書店再版。
王佐良1916年生於浙江上虞縣,1922年就讀於漢口寧波小學,1928年入武昌文華中學學習,1935年考入北平清華大學外語系,抗戰爆發後,隨校遷往雲南昆明,即西南聯大。在展出的手稿中他寫道,自己從小就喜愛寫作,中學時就向報刊投稿,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學生》雜誌上發表了《武漢印象》等文章。大學時,他創作的詩歌又刊在《清華周刊》上。1946年,他從西南聯大畢業,留校任助教、教員、講師。
1946年秋,王佐良回到北平,任清華大學講師。1947年秋,他考取庚款公費留學,入英國牛津大學,成為茂登學院研究生,師從英國文藝復興學者威爾遜教授。1949年9月,他回到北平,分配到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直至1995年在北京去世。從清華大學到西南聯大,從牛津大學到北京外國語大學,作為一代翻譯大家,王佐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外國文學研究和外語教育界尊稱他為「王公」,兩年前,北京外國語大學又成立了以他命名的「王佐良外國文學高等研究院」。
王佐良最初的翻譯嘗試是在昆明讀書時翻譯喬伊斯的小說集《都柏林人》,全稿翻譯完成後還沒來得及出版,便在日軍的一次轟炸中毀掉了。這反而促使他開始翻譯更多的作品。他一生中翻譯了許多英語文學經典著作,如《美國短篇小說選》、《彭斯選集》、《蘇格蘭詩選》等,還有許多中文英譯的作品,如曹禺先生的《雷雨》英文版。作為學者,王佐良出版過不少廣為流傳的學術著作,如《英國文學史》、《英詩的境界》、《英國散文的流變》、《論詩的翻譯》等。他撰寫的學術書籍全無論文式的枯燥,簡單易懂,輕鬆通透,許多都深為讀者所喜愛,如《英詩的境界》在1991年出版,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經歷了數次加印和再版,成為文化類暢銷書。在創作方面,在學生時期就寫詩,並有英文詩發表,又有中篇小說《昆明居》為世人所知。
王佐良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代英語翻譯人才,與許國璋、吳景榮曾被譽為新中國的「三大英語權威」。他最廣為流傳的譯作之一,可能是翻譯培根隨筆集中的《談讀書》一文,該文曾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語言精練優美傳神,被廣大讀者視為最權威的版本,這次展覽中也展出了他翻譯修訂《談讀書》的手跡。
王佐良為新中國英語教育和英語翻譯所做出的貢獻,已有不少文章做過回憶和論述。這次我們主要聊聊他和夫人的浪漫往事,以及他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
手稿中藏著浪漫
展覽有很多珍貴的照片,尤其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膠片底片,有王佐良先生在倫敦牛津大學讀書時穿西裝的照片,與夫人在西南聯大時的合照等。王佐良與夫人徐序因自由戀愛而結合,照片上俊男美女,青春年少,顏值頗高。這些照片都是從王先生在清華大學的舊居中找出的,第一次與讀者見面。在這些老照片中,我們能瞬間感受那個年代的浪漫。
王星是王佐良的孫女,童年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他們的愛情足以寫成一部不遜於當下任何一部愛情電視劇的故事。」王星說。她在整理他們的手稿、筆記時,發現了許多隱藏的小故事。比如一張翻譯手稿中,正文的文字是藍色原子筆所寫,字裡行間有許多密密麻麻的紅色原子筆刪改的字跡。王星告訴大家,爺爺的英文字很好看,但中文字比較小而密,不如奶奶的字雋秀大方,他們就達成了「合作」,王佐良先生先寫一遍,之後夫人徐序再謄寫一遍。
在這些手稿中,我們看到了浪漫主義的一面。在與王佐良的交往中,徐序自學了俄語,也開始學習翻譯。在手稿中我們能看到,有些是王佐良先生翻譯,夫人做出譯註,而另一些是夫人嘗試翻譯,之後王佐良先生修改。
王星上中學時,仍能感覺到爺爺奶奶的恩愛。他們之間有種幾十年來養成的特殊默契:奶奶很清楚爺爺在什麼時間需要喝咖啡,什麼時候需要吃水果;爺爺對奶奶似乎沒有更多外在的表象表現出愛,但王星整理老照片時,發現爺爺作為一個「攝影發燒友」,拍了奶奶在各個時期的各種照片。雖然王佐良伉儷共育有五個子女,也為子女們拍攝了許多照片,但奶奶的照片在所有照片中能佔到五分之二。在他一些信件的末尾也能看到,他出門參加一些學術會議時,在討論完嚴肅的學術問題後,每次都會向妻子報告平安並詢問家人的情況。
王星眼中的爺爺並不是外界想像中那種一絲不苟的翻譯家,而是個充滿趣味的人,偶爾喜歡喝兩口(酒),王星喝啤酒的習慣就是跟爺爺養成的,因為「爺爺從不覺得喝酒是個多大的事兒」。曾經看到過一個故事,說王佐良住的還是老清華的舊式平房,冬天還靠燒煤爐取暖。問他怎麼還住這種房子,他笑答,北外那邊宿舍很緊,他老伴又在清華工作,老房子住慣了就湊合著住吧。在生活上滿足於低標準的「湊合」,這正是王佐良身居高位卻自視平凡的一種境界。
「當年西南聯大最著名的外國文學四大才子,王佐良、楊周翰、李賦寧、周鈺良先生,我們都是高山仰止。王佐良先生是非常儒雅的,穿著長大衣,戴著毛圍脖,紳士範兒,這是修養和學識沉澱下來的,你學不來的。」曾在《讀書》雜誌擔任編輯的吳彬回憶說。
我們在手稿與《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史》中看到的,除「浪漫」外,還有作為一名翻譯家的嚴謹。王佐良先生喜歡詩歌,所以在英語文學中更多翻譯的是英詩。在展出的《新時期的翻譯觀:一次專題翻譯討論會上的發言》手稿中,王佐良先生談了他的心得,如「要了解原著,越透徹越好,而這是十分不易的」、「外文要學的更好,民族語文也要學好」、「要博一點,各方面的東西都了解一點」。在編譯文章時,要注意兩點,一是辯證地看,文字「儘可能地順,必要時直」,二是一切要依據原文,並提醒「與其老讀理論,不如看看實際」。
英國詩歌的黃金時代
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布萊克、柯爾律治……這些浪漫主義詩人的名字我們並不陌生,他們的詩句如「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雪萊《西風頌》)等更是廣為流傳,吟誦至今。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浩浩蕩蕩,將英國詩歌推向了鼎盛的黃金時代。王佐良在《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中為這一時代下了定義:這裡不再是一二個作家獨霸文壇的情景,而是從1786年(詩人彭斯《詩集》出版)起,到1824年(拜倫《唐璜》最後兩章出版)稍後,大約四十年內,至少有八個重要詩人相繼或同時在英倫三島內寫出了重要作品。這八位英國詩史上一流的大詩人是:彭斯、布萊克、華茲華斯、柯爾律治、司各特、拜倫、雪萊、濟慈。王佐良用26萬字寫了這八位詩人的作品與他們的時代,不僅僅是論文學,更是寫一整個詩歌時代,寫「一個新的詩歌局面」。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視野宏大,行文「清新、樸素,閃耀著才智,但又能透徹地說清事情和辨明道理」,以鮮明的中國特色為世界文學史的寫作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彰顯了王佐良作為一代大師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治學功底。他將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作為對象,深入淺出地探討其興起與發展,並對該思潮影響下的詩人進行了新的挖掘和定位。
就像年輕人喜歡聽搖滾音樂,中年後卻更愛古典音樂一樣,王佐良在青年時代不但不喜歡浪漫主義詩歌,甚至還有點「鄙夷」。那時他喜歡現代主義詩歌,他在序言中寫到,「30年代後期,在昆明西南聯大,一群文學青年醉心於西方現代主義,對於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則有反感,我們甚至於相約不去上一位教授講司各特的課」。為什麼呢?他們覺得那些浪漫抒情詩寫得平常,如同風格類似的中國新月派詩人(如聞一多、徐志摩等),由於「缺乏大的激情和新鮮的語言」而「不引起我們的尊重」。
後來回憶年少輕狂時,王佐良卻謙稱自己「七分是跟風,三分是無知」。現代主義消退後,浪漫主義反而更突顯了它的經典。半個世紀後,王佐良先生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研究英國浪漫主義詩歌,認為現代主義的「根子」就在浪漫主義之中。重新發現和重新定義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也是王佐良的一大貢獻。
提起浪漫,首先想到的可能是愛情。但浪漫主義詩歌的浪漫,不單關乎個人情感,更多的是對自由的嚮往、對平等的追求、對想像力的稱頌、對舊制度的反抗、對新世界的嚮往。這與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產生的環境分不開:十八世紀後期,英國已開始工業革命,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它同時還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殖民帝國。同時,法國大革命的爆發也給了彼岸的英國人以激浪式的震撼(如此後英國的憲章運動和議會改革),這讓英國詩壇出現了重大的轉折,詩歌的風格更加尖銳、鮮明、波瀾壯闊、變化劇烈,如王佐良所說,「如此決定性地結束一個時期,開展另一個時期,在英國文學史上是少見的」。
王佐良以優美而活潑的文字寫活了這些詩歌大家,他寫開風氣之先的蘇格蘭詩人彭斯「愛自由,愛農村姑娘,愛同他一起勞動的牲口」,分析他的詩在於將過去與當代結合,《兩隻狗》中對窮人與富人的描寫充滿了辛辣的諷刺。他仔細分析每個詞語的意蘊與韻律,舉個例子:在他看來,威廉·布萊克詩歌中的音樂性與想像力,尤其是他飛騰的想像力,譬如「不幸士兵的長嘆/像鮮血流下了宮牆」(《彌爾頓》序)、「用瘟疫使婚車變成靈柩」(《倫敦》)都是在打破原有邏輯,將不同事物放在一起,形成一種絕妙的修辭,這七個詞裡有四個形象,前兩個(blights,plagues:摧殘,瘟疫)是互相支持的,而後兩個(Marriage, hearse:婚禮,柩車)則是互相矛盾的,然而這正是詩人的用心所在:在那樣一個少女必須賣淫才能過活的黑暗社會裡,窮人家的新娘無幸福感可言,於是喜慶的婚車變成了運屍的柩車」。王佐良用這樣字斟句酌、抽絲剝繭般的解析,告訴讀者浪漫主義詩歌的真味在何處,哪怕是對詩歌不甚了解的人,也能獲得品味它的方法。
(責編: 陳冰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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