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春綺先生長期住在上海,已經多年未能謀面。掐指一算,他應該八十有八了吧?該為他祝賀「米壽」了!作為在翻譯上一直受著他的恩澤的晚輩,應該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原以為,他八成耳背聲顫,難辨是誰。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依然耳聰音清,仍像二十多年前見面時一樣,真是令人欣慰。
提起錢先生,我們這一代學德文的人,尤其是詩歌愛好者無不尊敬他,感激他,因為他是我們無冠的老師。自我上大學那年即1956年起,最初接觸的德國詩歌翻譯是兩個人的譯本,一是馮至的《海涅詩選》,另一個就是錢春綺譯的海涅的《詩歌集》《新詩集》《羅曼採羅》。沒過多久,《德國詩選》《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詩選》、德國中世紀英雄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一一出版,一看又是他的譯作。可謂又多又快。核對一下原文,還真有功底,不禁肅然起敬。一打聽,更讓我們出乎意外:他不是德語科班出身。他原本是學醫的,由於醫學與德文的關係較密切,就利用德語課首先學會了德語。1946年畢業於上海東南醫學院,先後在三家醫院從醫,且頗有造詣,已有四本醫學專著問世。但當他「跌入」德國詩海後,他很快就被詩歌翻譯「俘虜」了!譯了幾本書,便一發不可收。於是他對醫學的愛很快被詩歌翻譯奪走了!加上有關醫院不尊重他對皮膚科專業的追求,他不得不忍痛與醫學分手,告別醫院,從此與工資脫鉤,毅然走上德語翻譯的職業道路。那是1960年的事。
想不到天不從人願。沒過幾年,「文革」從天而降。凡外國文學,不論古今,更不分小說詩歌,統統被掃入「封資修」「大洋古」的「垃圾桶」。同行們談起來無不為錢先生擔憂:沒有工資,又不能出書,生活怎麼過?
不管怎麼過,他畢竟過來了!而且,一個更為引人注目的現象出現了:隨著改革開放,我國出版工作很快得到恢復和發展,他的詩歌譯作馬上就接二連三地一本一本推出。顯然,「文革」中他雖被抄家,而且抄走了「老本」——上萬冊外文書,連同四本書的譯稿,這對他無疑是一次重創。但他並沒有絕望,他沒有完全閒著,他一如既往地繼續從事他的詩歌翻譯,而且都是大家急欲讀到的名作:《歌德詩集》《浮士德》《歌德敘事詩集》《歌德戲劇集》《席勒詩選》《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詩選》《施託姆抒情詩選》《法國名詩人抒情詩選》《黑塞抒情詩選》《尼採詩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惡之花·巴黎的憂鬱》以及為數不少的散文、小說和戲劇名作如《裡爾克散文選》《青年維特之煩惱·赫爾曼與多羅泰》《海涅散文選》《尼採散文選》《茨威格散文選》《瓦萊裡散文選》等等。
作為翻譯家,錢春綺先生的最可貴之處是他的戰略眼光,他懂得首先把一些最值得譯、也最急需譯的對象統統攏在胸中,然後心無旁騖,腳踏實地地、一步一步去實施,為此不惜放棄他熱愛的職業和生活保障,堅忍不拔,實為難能可貴。
錢先生從小就讀於由一位秀才執教的私塾,熟讀了許多經典古書,打下了良好的古文功底,使他「對於以後的學習工作來說受益匪淺」。故他的譯文筆法練達,歐化味道很少,詞彙也相當豐富,也頗有詩味。
錢先生成為翻譯名家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他對外語情有獨鍾,而且富有天賦。除德文外,他還通曉英、法、日、俄等語言,甚至還學過西班牙語、拉丁語和古希臘語。這為他的翻譯提供多種參照,使他的譯文能準確地表達原意,而且得以勝任某些高難度的翻譯,如他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注釋文字超過了原作字數。這種研究性的翻譯就得益於他的多語種優勢,使他成為學者型的翻譯家。
常聽人說:翻譯詩歌的必須自己能寫詩,如卞之琳、馮至、綠原等詩譯家無不得益於他們的詩人本色。這一提示為我們找到探悉錢老詩歌翻譯奧秘的鑰匙:他從小就喜愛詩歌,14歲開始習作,16歲即集成詩集。在爾後的職業翻譯生涯中,有時也還「放歌」,難怪他自己也說,他「骨子裡是個詩人」,故他的譯作講究節奏、韻味,能保持原詩更多的內蘊和詩的神韻。
錢老的譯作成為三代後輩德語詩歌翻譯界學習詩歌翻譯的範本之一,影響深遠。
由於錢春綺先生的上述成就和優點,他曾獲得魯迅文學獎的翻譯獎,他也曾被評為上海市十大最優秀的翻譯家之一。錢春綺先生無論從翻譯成果,還是從翻譯水平以及翻譯態度方面看,都堪稱目前我國德語文學翻譯界最優秀的翻譯家之一,在整個外國文學翻譯界也屈指可數,若從德語詩歌翻譯方面看,更是堪稱翹楚。這樣看來,我們當慶幸錢先生的及時改行了:他的改行,無關醫學界的宏旨,卻給我們德語翻譯界帶來福祉。
葉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