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記·一個最想當詩人的翻譯家
金羊網 2019-08-23
當我們找到錢老在上海西北郊的住所,當我終於開始所謂採訪,她卻一直是靜靜聆聽,並且很少插話。現在回想起來,我能感同身受她的...
翻譯家錢春綺
□傅小平
一晃,錢春綺先生過世都快十年了,當我終於要為他寫點文字,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句竟是: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敬意和歉意。
我明白,如果單只是把錢老當採訪對象,我是不夠冷靜了。而對於所謂採訪,我一向認為需要保持某種客觀性或間離感。錢老於我卻是例外。回想起來,這該是和我們當時尋訪他的情境有關。我說「我們」,是因為那次採訪,我是和妻子一起去的。她同去,倒不是說她聽聞過錢老的聲名,以她過目不忘書裡的某些字詞、意象和情境,卻總是記不住著譯者姓名的特性,她即使以前讀過錢老的譯作,也未必記得是他翻譯的。她同去,只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錢老和她同為江蘇泰州人,而她那時來上海不久,想到在「他鄉」能見到老鄉,就不由「心嚮往之」。
然而當我們找到錢老在上海西北郊的住所,當我終於開始所謂採訪,她卻一直是靜靜聆聽,並且很少插話。當我們結束採訪回來路上,她也是很少說話,但我記得她感嘆了一句:多好的老人家,我們以後得常去看看他!我想我當時定然是說了好的,後來竟沒有做到,雖然每逢重要節日,她會打電話去問候,也不忘說下回我們要去拜訪他。有一天,她電話過去卻是沒人接聽,我們都擔心了,我輾轉從上海翻譯家協會一位朋友那裡得知他生病住院了,也是想著馬上去看望他的,但我們那時似乎一直在忙,忙工作,忙搬家,忙亂的生活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等到終於商定哪一天去看他時,我們等到的卻是他去世的消息。以我印象中他身體的康健,這是萬萬沒想到的。我感受著人生無常和無可彌補的歉疚之餘,也感覺是虧欠了妻子。她多少次表達要去看望的意願啊,卻都讓我誤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能感同身受她的聆聽,她的感嘆,還有她要去看望他的意願。她也並非只是顧念同鄉之情,而著實是受了錢老坦坦蕩蕩的真性情和他當時生活處境的感染。那時,錢老獨自住在一套兩居室內,房間布置在我記憶中有些零亂,舊書刊四處堆放著,靠窗的牆上掛著他兩年前過世的老伴的照片,還有她生前臨摹的油畫。但我環顧四周,都沒看到他掛的照片裡有他兒女的身影。在錢老後來的敘說裡,我們才知道,他大兒子遠在美國,小女兒定居香港,大女兒則生活在上海的另一端,在一個地鐵公司裡上班。說到這裡,他滿含無奈之情:「當時沒條件呀,她大學沒有考取。」我印象中,他說的時候眼眶潤溼了,像是沉浸在某種不可解脫的思緒裡,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趕上周末,她會過來看看我,平時往來也很寥寥。」我也是在這時才感到,錢老激情洋溢,笑聲朗朗,他的內心卻是孤寂的,而採訪到了尾聲,他打開《上海作家辭典》,書的末頁上寫滿了他抄錄的那兩年文化人士的離世信息,包括名字、去世時間和原由等,他摩挲著其中幾個名字,淡然地感嘆幾句……
我感受到這一切,卻沒能遂妻子所願,哪怕是再去看望一次,著實歉疚。而我的歉疚,還有一個我從未道出的緣由。我看到的錢老總讓我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在我感覺裡,他們有著近似的形象:不高的個子、細小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顴骨、深陷的臉頰,還有寬展的下巴。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性情上是有相通之處的,他們骨子裡都有執拗和倔強的勁兒,卻沒有憤世嫉俗,一直到晚年都保持了一種天真之態。錢老眼神裡透出的那種善意,也是我經常能從父親身上感受到,並且深受觸動的。他們因為經歷艱難時世,並且不善人際周旋,一生中未必受到多少善待,卻也是堅強地承受著,並且充滿了包容和感恩之心的,他們給予世界以柔情,也渴望著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在某種意義上,錢老可謂一代德語古典詩歌愛好者之父。我當年寫的稿子是這樣開頭的:「據說每個與詩歌結緣的人,他的思想都離不開歌德、席勒、海涅、尼採、波德萊爾等古典詩人的滋養;在漢語環境成長起來的詩人更是繞不開一個翻譯家的名字,他就是錢春綺。正是他的翻譯,為眾多詩歌愛好者打開了一片幽深、曠遠的天地;也正是他的翻譯,標示出了一個詩歌寫作者所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這樣的文字未免過於抒情,卻也是「概括」了錢老的主要翻譯成就。錢老精通英、法、德、日、俄5門外語,還在西班牙文、希臘文、拉丁文上下過大力氣。但他主要譯介成就集中在德語詩歌上,他翻譯的《浮士德》堪為譯詩範本。
而在錢老自己,他把詩歌翻譯當成是一生的愛好。他早年在上海中美醫院做皮膚科醫生,之後因為人事調動不得不轉入另一家醫院做自己不喜歡的五官科醫生,想換單位卻因人事糾葛未能實現,索性掛冠而去做起了專職翻譯。用他自己的話說,此後他失業三十餘年,除稿費外再也沒有其他收入。也就是說,翻譯其實是他大半生裡唯一的經濟來源。直到1995年,他被納入他戲稱為「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翰林院」的上海文史館,他才多了一份每月1600元的「工資」。但錢老譯詩的初衷,卻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更好地去寫詩。他16歲時就寫了一部詩集。只可惜到了「文革」時期,他怕惹禍把很多詩歌本子燒掉了,所幸加上後來寫的,他也還有五六本。他倒從未在意要通過什麼途徑出詩集,並坦然道,重要的是你要認可自己,那樣即使你不寫詩也可以是一個詩人。我明白他想說的其實是,詩最重要的不是你寫不寫它,而是它有沒有浸潤在生活裡,流淌在血液裡,印刻在骨髓裡。不過恰好我採訪他的2009年,上海作協要為他編一部個人文集,他也就想到出一本,也算了了他平生「最想當一個詩人」的心願。
事實上,錢老骨子裡就是一個詩人。他的翻譯理念是詩人式的,歸結起來就一句話,要讓譯文變得形神兼備,既要傳形,又要傳神,不可偏廢。而他的語言表達也是詩人式的。他那時談到他搬離在南京路上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家是怎樣難過:「我獨自在空蕩蕩的地板上擺張破席睡了一夜,次日才依依不捨地含淚告別。」他又是怎樣想念和感激與他風雨同舟五十餘載的老伴:「我一直把她的骨灰盒留在身邊,等我有一天過去了,化成灰了,就把我的骨灰放在她的骨灰盒裡。」錢老譯詩、寫詩,以一個真正的詩人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該是感到快慰的吧。
編輯: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