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時-錢江晚報記者 章咪佳
在「浙江文化印記」徵集期間,有一位老先生專程來了一趟報社,交了一份材料。
材料是三位老人整理的。5月28日,我在體育場路140號的老小區,見到了這三位年齡加起來快有300歲的老先生:
鮑士傑教授,90歲,原杭州師範大學教授。鮑教授1950年考入浙江大學中文系,是陸維釗先生的學生;
邢秀華教授,鮑教授的夫人,91歲,原浙江大學教授。邢教授1950年考入浙江大學教育系,同是陸維釗先生的學生;
陸昭懷先生,73歲,陸維釗先生的小兒子,原浙江醫院心內科醫生。
他們向我講述了一幢老宅子和一位老先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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湧金門,西湖天地,杭州最繁華的地界之一。
一位老人背對西湖方向,面朝東邊開元路口一大片施工地沉默了良久。
他叫陸昭懷,今年73歲。陸昭懷先生的父親陸維釗,是中國著名的書畫家、我國現代高等書法教育的先驅者之一。
眼前這片圍牆裡的廢墟中,有陸維釗先生的故居遺址,原來地址是「韶華巷59號」。
自從1959年調到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工作,這裡是陸先生度過他人生最後二十年的地方,也是他從事新的教學領域——高等書法教育的二十年。
【「搶人」】
就在1959年這一年,潘天壽先生出任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他很快發現國畫系許多學生作畫後,都難於題跋落款——不會作詩題字。
為傳承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特色,潘先生力主國畫要與西洋畫拉開距離,倡導國畫要傳承「詩、書、畫、印」四全藝術,但他卻愁於學校裡缺少「四全」的師資。
那年初夏,有一天,天氣晴朗舒適,潘天壽先生偕同吳茀之、諸樂三先生,仨老同遊西湖至三潭印月。
當時正值國慶十周年群眾美術展在島上展出。觀賞中,三位先生不約而同被一幅水墨山水畫所吸引,其畫和詩跋均出於一人,而落款人名「陸維釗」,三人都不熟識。
潘天潘院長認定,這正是他一直在苦苦尋覓的師資人才,當即記下這個名字,回校後即打聽作者下落。
原來這是杭州大學中文系教古典文學的一位副教授。
這是陸維釗先生自己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潘天壽院長喜出望外,人就在杭州,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潘先生一方面趕緊讓學校向杭州大學商借陸維釗,來講授古典文學和詩詞;另一方面,他親自趕到省委,去找分管高校工作的書記陳偉達,懇請省委能出面調取陸維釗到浙江美院任教。
後來想想,潘先生這樣迅速反應是很有必要的,這是一場「搶人」行動。
因為幾乎就在同時,正值浙江省中醫學院新建立,急需教授醫古文的師資。杭州大學中文系唯陸維釗先生熟諳歧黃之術,中醫學院恰也同時到杭大來商借陸維釗,且中醫學院亦在擬正式調動事項。
「我父親原先是想去中醫學院的。因為當時有很多中醫古文功底不夠,對《本草綱目》的理解有誤。那就會耽誤病人治病。」陸昭懷說,那時候父親已經準備和著名的老中醫朱古亭先生一起,重新注釋《本草綱目》。
調動之事,潘先生如願了。
因為浙江美院院長親自出馬,做通了省委領導的工作,後又由省委統戰部領導幫助具體聯繫落實,故美院先於中醫學院,辦成了正式調動陸先生的一切手續。
為方便教學,潘天壽院長又將剛空置的「韶華巷59號」房子,安置給陸維釗先生居住。
【韶華巷圓賞樓】
陸維釗先生也被潘院長為繼承發揚我國傳統繪畫文化藝術特色的執著精神所感化,轉到浙江美院做老師。
住進了韶華巷59號。
韶華巷59號舊址
上個世紀60年代,南山路上的大華飯店是接待過周總理的老牌飯店。
就在「大華」的正對面開元路口子上,沿開元路(原先是一條通向西湖的小河)有一連排清末時期遺存的舊磚木結構樓院建築,其最西頭的樓院即是韶華巷59號——陸維釗先生的家,這是一處極不起眼的二層樓房老院。
「父親剛剛調到美院的時候,在家主政多年的九公、九婆一看房子,都不肯搬過去。確實,這裡比杭大教授樓的條件差很多。」陸昭懷描述說,「在松木場的這套房子(杭大教授樓)是三室一廳的大房子,廚衛俱全,非常方便,而當時韶華巷無廚衛,還無自來水,用水需到二百米外水站去挑,那時我們都自己挑過。」
陸先生調到美院後,師母當時在上海工作,鮑士傑經常去探望老師,「那個房子其實是個危房,木板牆上有那麼大的一條裂縫。」鮑先生向我比劃了一下口子,足有二、三公分,「每逢下大雨,屋頂就漏水。」
可是陸先生卻毫不在意。「父親早年顛沛流離,幾度家破人亡,那會兒國家安定,自己工作稱心,他甘之如飴。」
陸先生還為居所取了個齋名,「圓賞樓」,自署「劭翁」,意為「韶華巷之老翁也」,還題了《新居》詩一首:
湧金橋畔柳如霞,小巷深深著我家。
攬鏡親朋真隔世,倚樓芒角仍塗鴉。
一湖春好難為別,萬境魂飛總是花。
牆內書聲牆外市,不因無酒悵年華。
此後在這「圓賞樓」裡,他一心撲在新的教學領域——高等書法教育,度過了自己教學生涯的最後二十個春秋。
在這「圓賞樓」裡,有陸維釗先生的歡愉,也有他的心酸:
歡愉的是,在美院工作期間,陸維釗先生常在家裡與潘天壽、吳茀之、諸樂三、陳訓慈、胡士瑩、王駕吾等老先生,共同探討傳統書畫技藝及詩詞題跋,亦為培養我國首批高等書法專業本科生教學工作提供啟示。
同在這「圓賞樓」裡,陸先生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愛好詩詞書畫的有志青年,給予他們勉勵和指導。同時他亦從年輕人勇於求知中,激勵自己老驥伏櫪之志,以求不斷探究。
辛酸的是,後來「十年浩劫」致使艱辛創建的高等書法篆刻科被迫停辦;最傷心的,更莫過於痛失視如兄長的知己——潘天壽院長,在「文革」中去世。
但也正是在「十年浩劫」這個身心都遭摧殘的最痛苦時期,陸先生能在「圓賞樓」裡,以超常的毅力,將痛苦轉化為清靜,廣擷傳世名碑、帖之神韻,專神揣摩,潛心研習,終於創研出非篆非隸、亦篆亦隸的「蜾扁」新體,事後引起國內外書壇的廣泛關注。
也是在這「圓賞樓」裡,他為嶽廟重修書寫了大幅扁篆楹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又為迎接尼克森訪華,接受任務為修繕中的「鳳凰寺」題寫了寺名。
【創建書法篆刻專業】
1961年4月,文化部就藝術院校的教學問題,在杭州召開首次專業性會議——全國高等藝術院校教材編寫會議,浙江美院院長潘天壽先生在會上談到中國畫系基礎課設置時說:
「現在學國畫的學生不會在自己的畫上題字,簡直是個笑話!」
「書法是我國的傳統藝術,目前老書法家寥寥無幾,而且平均年齡在六十歲以上。如果我們還不重視培養書法接班人,將會後繼無人!我建議在美術學院設置書法專業,包括金石篆刻,以便迅速繼承。」潘天壽先生自從訪問過陸維釗先生之後,心中一直想著這個問題,在這個重要的會議上他終於大聲疾呼。
文化部領導非常重視這個建議,不久,便指示浙江美術學院試辦書法篆刻專業,為今後美術院校開設書法篆刻課提供經驗。
1962年,美院決定在中國畫系籌組書法篆刻科,成立了一個由潘天壽掛帥,包括吳茀之、陸維釗、諸樂三、沙孟海、朱家濟、劉江等七人組成的書法專業籌備組,並指定陸維釗具體負責籌建工作。
陸維釗先生起草了一份《關於開辦書法篆刻專業籌備情況的報告》,擬於1963年暑假開始招生,修學年限為五年。由於對新生的要求較高,生源難以估計,陸先生建議先採取少而精的原則——第一屆學生,學校從本院附中畢業生中挑選出來,他們是金鑑才和李文採。
接著,1964年又招考錄取了第二屆三名本科生:朱關田、蔣北耿、楊永龍,於是二屆五名學生合於一起上課。
專業課安排由朱家濟教書法(主要是楷書);陸維釗教古漢語,章祖安協助;諸樂三教篆刻,劉江協助;沙孟海教印學史論。潘天壽是院長,但也親自參加教學工作,此外還有吳茀之、方介堪、陸儼少、陸抑非等多位教授均共同參與教學和指導。
【文化保衛戰】
1963年底,潘天壽先生訪日剛歸來,便到韶華巷59號(圓賞樓),與陸維釗先生促膝晤談:
其時,我國因硬筆的引進推廣,傳統書法漸已退出日常應用,書法教學亦漸趨廢棄,日本有書家譏曰:中國已沒有書法,要學書法得到日本來學。並欲趁機擷取我國書法國粹。
對此,周恩來總理非常警覺,此事關係中國文化安全,指示文化部派專家赴日考察。故潘天壽先生被命為中國書法代表團副團長,參加了考察。
此次親睹了中日兩國書法教育和普及現狀的迥然反差,中國書法國粹面臨被日本擷取之危機,激發了潘天壽先生強烈的民族責任感,更軀使他背負起高等書法教育的責任,故急切地趕來跟陸維釗共同商議守衛中華書法國粹、振興書法教育之策。
當下,兩人立下誓約:一定要為國家培養出一批高質量的書法教育人才,責無旁貸! 自此,開始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文化保衛戰」(保衛中華書法國粹) 。
但要實現此誓諾並非易事,不時遭遇到院內外「極左」思潮的阻憂。但潘天壽院長始終堅定不移地支持著書法教學工作,使之得以繼續。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始未料及的一場「文革」動亂,不僅使書法專業被迫停止,更為痛心的是潘天壽院長也因之遭迫害而含冤離世。
「十年浩劫」過後,當文化部要求浙江美院籌建我國首屆書法專業研究生班的培養任務時,陸維釗先生未忘與潘天壽院長的誓約,他決心要繼續完成老院長未竟的事業。
為搶回「文革」損失的時間,在這「圓賞樓」裡,陸先生通宵達旦地起草趕編首屆書法專業研究生《教學綱要》,制定招生計劃、考試辦法,精心擬訂教學方案,及每個研究生的研究方向、研究方法,以至於跟每個研究生的談話提綱等。
直至病倒入院,陸先生仍掂記著五位研究生,他將學生們召到病房,來上最後一課,結束時叮囑道:「不能光埋頭寫字刻印,首先要緊的是道德學問……要淡於名利,追求名利就不能靜心做學問……我一生工作只做了一半,現在天不假年,無能為力了,大家要努力呀!」
他希望他們都能成才,成為書法教育的新一代。隨後,將五位研究生鄭重地託付給了沙孟海先生。
[寫在後面的話]
昨天上午,我和陸昭懷先生一起探尋了一次故居地。
韶華巷之北是開元路,原本是一條通向西湖的小河,其巷口西即為南山路,穿過馬路便是湧金公園。陸先生晚年喜歡慢慢走出來,到對面湧金公園散步。
鮑士傑老師回憶道:
「1976年陸老師退休以後,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稍微恢復一點,他就要求爬山去。」
「起先是爬城隍山。」鮑士傑先生說,陸老師要去山上找石頭看,「能夠入畫的石頭。」
再有力氣一點,陸先生就想要上玉皇山了。
「1977年,我們四登玉皇山。」
「開始走十幾級臺階,後來能走到半山腰以上,後來到了紫來洞,在山上看八卦田,看西湖、錢塘江。」
走得最高的一次,陸先生到了紫來洞上方的涼亭。這次登山歸來,他作了《登玉皇山圖》一幅。
鮑先生和邢先生在2005年出版了一本陸先生的傳記《走進大師陸維釗》,他翻到一頁給我看這幅畫,「裡面有兩個小人,高大的是陸老師,還有一個是我。」
我看著眼前的小巷子,一眼看到工地圍牆外沿街餐館的後廚,很難想像老先生當年從巷子裡踱步出來的場景。
陸昭懷說,「韶華巷59號」這個載體,所承載的並不只是父親一人,而是一個團隊,是整個為我國書法教育的復興事業,以及為我國文化安全守護書法瑰寶而齊心奮鬥的眾大團隊。
「它的意義還在於:『韶華巷59號』作為上世紀我國一場書法國粹保衛戰發起處,它已成為了極具代表性的近代重要文化史跡遺址。它還將繼續承載著我國一項文化安全(書法國粹永久安全)的警示重任——讓我們和後人銘記歷史,不忘初心,永久地守護好中華書法瑰寶!」
這處遺址最能彰顯新中國的人文精神——民族自尊、自信、自強精神,同時彰顯了新中國建國以來重大的文化傳承成果!
南山路韶華巷應與中國美院和潘天壽紀念館同為一脈,成為杭州近代『詩畫西湖』的匯聚帶,成為浙江文化強省建設的重要標誌之一,也應是『西湖世遺』重點保護的歷史遺址。
為此,該遺址值得我們去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