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的話:浙江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在這片神奇的沃土上,文物遺蹟數不勝數,文化精品琳琅滿目,文化樣式異彩紛呈。去年以來,浙江省委宣傳部與省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聯合開展了「浙江文化印記」徵集評選活動。通過廣泛徵集、專家評審和社會投票,前不久,包括良渚古城遺址、杭州西湖、錢塘潮、西泠印社、越劇等在內的首批20項「浙江文化印記」出爐。這些「文化印記」是浙江文化積澱的翹楚,是浙江的文化瑰寶。從6月18日起,浙江新聞客戶端推出《浙江文化印記》欄目,每一期,我們都將邀請一位與印記密切相關的專家與記者同行,走近印記的現場,感受印記的魅力,講述印記和它們背後的故事。
鑑湖酒坊
一千六百年前,永和九年的那場醉,留下了兩大遺產:一樣是「蘭亭序」;一樣是「紹興酒」。那縷從鑑湖中流淌而出的芳香,竟讓世人陶醉了千年之久。
「醺然一枕虛堂睡,頓覺情懷似少年。」陸遊的這番感懷,激起過多少文人雅士、販夫走卒的共鳴?從戰國時期的帶糟醪酒,到南北朝時的山陰甜酒,再至南宋,越地所產米酒才得真正定名,稱作「紹興酒」;及至清代,紹興酒更成身份、地位、文化的象徵,風靡一時……紹興酒的歷史,是一曲醇厚綿長的歌謠,早已融入江南人的血脈基因之中。
紹興黃酒研究院院長傅建偉從事黃酒行業二十餘年,近年來又致力於酒文化研究。這次尋訪,有了他的指點,我們更得領略紹興黃酒的堂奧。
紹興黃酒研究院院長 傅建偉
微醺之際
方知韻味深
鑑湖畔,一把錫壺,幾隻酒盞,就著一盆熱騰騰的滷煮豆腐乾,眾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很有家常小酌的氣氛。這裡原是鑑湖酒坊的發酵車間。
環視我們所坐的這間大堂,木結構的房頂,石板地面,四下密密的廊柱上成片的白痕愈顯出這間堂屋的年代感。「我們在這裡釀了幾十年的黃酒,酒氣燻蒸久了,連柱子都變了色。」鑑湖酒坊的主人李國龍說。
我們都不是善飲者,這樣的場景卻仿佛已然經歷過無數次,在書內,在畫裡,甚至是在夢中。酒,早已經融入中國人的日常了。
傅建偉風趣地告訴我們,在四大名著裡,都能尋見酒的身影。《水滸傳》出現了647次飲酒場面,平均每回都要喝上5次多;《西遊記》出現了103次,平均下來,差不多每回有一次……
當然,並非所有的酒都是黃酒,更不一定是紹興黃酒。武松過景陽岡,喝了幾大碗,那酒色澤更白,應當是一種釀造期短的米酒,酒精度不高,才能豪飲。而這正是黃酒的前身。
至於現在所稱的白酒,則是蒸餾酒,是和釀造酒相對的另外一大門類,其出現較晚,大致要到宋之後,才慢慢流行起來。
以穀物,尤其是以麥曲釀造的酒,則是歷史最為悠遠的,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之際,紹興酒就是其代表。這種酒,隨著貯藏時間的延長,酒色會自然變黃,呈現出一種琥珀色。
難怪李白會留下那樣華麗的句子:「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他飲的肯定就是當時的某種「黃酒」。
這特別的紹興黃酒還須配上特別的飲法。傅建偉說,飲酒有四個階段:小雅、微醺、酩酊和大醉,微醺是飲黃酒最常見,也是持續時間最長的一種狀態。
「王羲之酒後寫《蘭亭序》,酩酊或大醉肯定寫不了,必然得是微醺,才能恰到好處,一氣呵成。」傅建偉說,所以紹興人喝酒,習慣用一個動詞:咪。這是一種緩飲慢酌的方式,更是一種從容應對的態度。
也只有在這一個「咪」字裡,我們才能想像王子猷的「雪夜訪戴」,想像白居易和元稹的詩酒唱和,想像蔡元培的「每飯必酒」和魯迅的「把酒問世」,甚至想像孔乙己的「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這是紹興黃酒的韻味,更是江南的韻味。當古越先民們自覺用糧食釀製出第一壇酒時,那一脈濃鬱的芳香便汩汩而來,一路濡溼了一部中國通史。
江南之水
才得酒香濃
然而,為什麼偏偏是在紹興?
傅建偉先講了一個故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日本代表團訪問酒廠。他們圍著發酵缸轉來轉去,嗅聞咂嘗,蹙眉沉思。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突然驚呼一聲,他的領帶「無意中」掉進了正在噗嗤噗嗤發酵的醪液中。
這條浸透了醪液的領帶被帶回了日本,進行了多次的化驗、實驗,他們自以為獲取了紹興酒的配方。但不管再怎麼努力,釀出的酒總是不那麼道地。
「因為他帶不走江南,帶不走鑑湖,及由鑑湖水域所生成的自然環境。」傅建偉說。從會稽山脈、蘭亭麓下等36路水源流經山川植被和沙礫險灘,經過漫長的旅行,匯集到鑑湖,又經鑑湖內兩層以上泥炭的深度淨化,才得這捧鑑湖佳水。其最宜紹興酒。
我們驅車來到湖塘古鎮,長長的水泥路旁是一簇簇的紅瓦平房,其貌不揚。然而,這一帶正是鑑湖的核心區域,眾多知名的紹興酒企都倚湖而建。
「這邊是鑑湖酒坊,對岸是塔牌,東面就是會稽山了……」站在岸邊,當地人饒有興致地向我們比劃著附近幾家酒廠的位置。
越過十餘米寬的湖面,遠處儘是綿延的群山。山雖不高,卻與天際的雲默契地接在了一起。彼時古人所說的「推篷四望水連空」「撥棹皺漣漪」云云,立時有了畫面感。
清代學者梁章鉅曾說:「蓋山陰,會稽之間,水最宜酒,易地則不能為良,故他府皆有紹興人如法制釀,而水既不同,味即遠遜。」可見,酒味與水土的關聯古人早有體察。
北緯30度線橫穿而過的紹興地區,地勢低平,河網縱橫,屬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優越的地理環境,溫溼的氣候特徵,為酵母、黴菌等多種微生物的生長繁殖創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
傅建偉說,研究顯示,黃酒富含多種胺基酸、近10種以琥珀酸為主的有機酸、維生素以及豐富的多酚、低酞、生物活性肽、γ-氨基丁酸等生物活性物質。作為百藥之長,它是李時珍《本草綱目》67種泡藥的母酒。
紹興古來就有「家家自釀酒,村村有酒坊」的景觀。從舀起這汪湖水開始,黃酒就與此地的山川流水結下了不解的緣分。
每年梅雨過後,釀酒人就要去紹興的溪邊溼地割辣蓼草,立秋之前用以製成酒藥。在南方,古時草麴釀酒的記載就十分多見。東漢楊孚《異物志》裡說:「文草作酒,其味甚美」,蘇軾的《酒經》中也有「南方之民以糯與秔,雜以卉藥而為餅,嗅之香,嚼之辣」的說法。
曲,是紹興酒之骨。「假如中國有五大發明,那第五項一定是小曲」。誠如日本近代著名微生物學家坂口謹一郎所言,曲的發明,是對人類的一大貢獻。
到了立冬前,又需選取不含雜質的上等精糯米放入鑑湖水中浸泡10至15天,然後蒸飯風晾後,落缸,加入水、麥曲、淋飯酒母攪拌發酵;4至5天後,放入透氣性好的陶壇中進行80天左右的後發酵;第二年立春,釀酒師傅會取出陶壇中的酒醪進行壓濾,以獲得生酒,再進行高溫煎制以殺菌,灌入陶壇,用荷葉、箬殼、泥頭封口,最後入庫陳儲,終得陳釀。算起來,一壇黃酒要經歷十餘道複雜的工序。
我們品酒所在的鑑湖酒坊,已經有300多年歷史了,民國時期曾是湖塘-黃酒主產區年產量達1000缸的三大酒坊之一。部分建築仍保留著清時風貌,去年已成功入選第三批國家工業遺產。
「純手工釀酒,已為數不多。」傅建偉笑著說。如今黃酒雖早已實現了機器釀造灌裝,但多年來鑑湖酒坊仍堅持用傳統工藝釀造黃酒,一年產量在3000噸左右。
這裡有著紹興黃酒成長的縮影。當琥珀色的液體緩緩晃動在陶瓷酒盅裡,透過這些歷史的光影,古往今來釀酒時的忙碌場景,摻著酒香、酒藥的味道,似乎重又浮現眼前……
時間之釀
更識滋味長
一壇好酒,除了原料與工藝,更有賴於時間的沉澱。
距離鑑湖酒坊30公裡左右的越城區孫端鎮上,藏著1100萬壇黃酒。它就是古越龍山的黃酒中央酒庫,是1956年周恩來總理親自批准撥款建造的。
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酒庫,這裡所儲存的酒罈如果挨個排列,可以從京廣線起始點排一個來回,綿延八千裡。古越龍山還擁有1928年產的陳酒,也是保存至今最為古老的紹興酒。
酒庫的保安為我們開了鐵門。鏤空的窗格,昏暗的光線,步道兩旁的柵欄裡密密麻麻、整齊疊放著一壇壇泥封好的黃酒。空氣裡時時瀰漫著一股沉沉的酒糟氣味,愈為酒庫添上幾分神秘感。「這是十年陳的,這是二十年陳的,那裡還有五十年陳的……」一路走過不同的藏酒區域,酒庫管理員為我們介紹起黃酒的年份來。
傅建偉說,廣義的紹興酒包括元紅酒、加飯酒、善釀酒、香雪酒四大品類。元紅酒酒色橙黃、透明發亮,味甘爽微苦;加飯酒酒色黃中帶紅,味帶甜鮮;善釀酒酒色深黃,其香芳鬱,質地特濃……
而從狹義上說,紹興酒主要指加飯酒,尤其以遠年加飯酒為主,雅稱花雕。最具代表性的花雕當數「女兒紅」與「狀元紅」。
古時紹興人家有孩子出生,家人就要釀上十數甚至數十壇上好的紹興酒,請能工巧匠在酒罈上雕繪眾多寓意美好的圖案,泥封窖藏於桂花樹下。若生女孩這酒便叫作女兒紅,生男孩就叫狀元紅。待兒女大婚之日,便拿出來款待賓朋。此習俗在紹興一帶流傳已久。
這兩種酒的名稱都暗示了時間的窖藏,其中的密碼,也在被逐漸解開。
「黃酒釀造是古時傳承下來的一套完整、科學的技術體系,但我們『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通過現代技術量化每個環節的參數,能從定量角度佐證這一傳統技藝的科學性,既有效保證食品安全,也更有利於黃酒文化的傳承。」傅建偉說。
當前,紹興黃酒研究院的研究人員正在通過「電子鼻」,即氣味掃描儀等設備,檢測黃酒酒香的波長和波段等數據,從而對黃酒的香型、綿長感等特徵開展更微觀、系統的研究。
傅建偉還給年輕的博士生出了個「為不同年份黃酒測香譜波長」的課題。「待日後酒香譜波長大數據有了充分積累,形成系統研究後,我們即便離開日常感性經驗,也能清楚辨別每壇黃酒的『歲數』。」
時間釀造了紹興黃酒,紹興黃酒也回饋了它特殊的香澤。這裡的人們愛聽纏綿的越劇,也愛唱高亢的紹劇,這是人與自然在漫長時光裡不斷磨合,在會稽山下積澱起的一方奇妙的地緣文化。
待走出酒庫,已時近傍晚。走在兩間酒庫中間的步道上,只聽得路兩旁的桂樹在風中沙沙作響。閉目凝神,於細微處、於未來處細嗅,紹興黃酒的味道愈加醇厚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