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馬進貴先生因病於2018年1月27日下午在烏魯木齊逝世,享年71歲。
馬進貴先生,新疆烏魯木齊人,生於1947年,1964年進入新疆玉雕廠工作,至今從事玉雕工作50多年。作為中國傳統工藝和田玉金銀錯技藝的挖掘人,他將中國古代春秋之後就已失傳的金銀錯技藝發掘出來,重現於世人面前,被譽為"中國玉器金銀錯第一人」。
經作者同意,謹借韓子勇先生《西域的金玉良緣》一文,回顧玉雕大師作品,睹物思人,以示悼念。
西域的金玉良緣 ——《金縷之雅——馬進貴西域玉雕藝術》讀後
文/韓子勇
東方尚玉,西方尚金。
這樣一種甚至源自史前的文化選擇,分別參與了構築東西方文明的奠基禮。但是,它們並非是在相互隔離的封閉環境中隱秘地各自完成的——它們也有分享、重疊和混搭。而且,我以為,文明或文化最優美、最神奇、最浪漫、最驚心動魄和神秘激動的故事,正是發生在相互分享、重疊和混搭的那一刻、那一個地方、那一片人群的深處。
古代西域,正是上演和見證了這一文明聚合的露天劇場。
伴隨盛世收藏的灼人熱浪,新疆和田玉,如同孫猴子旱地拔蔥,騰身踩上了五彩祥雲,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裡地飛漲著身價。市場神話演繹的是金錢數字,其文化意義在一片財富鼓譟中被嚴重遮蔽了。面對一件寶物,人們忍不住要問的,總是它值多少錢。對於它是什麼、有什麼含義、隱藏著怎樣的文化和心靈的秘密,總是語焉不詳或懶得去問。
這幾年,我收到很多玉界朋友相送的各種玉器方面的圖冊,翻看之餘,常有一種不屑的感覺要冒出來,就是俗不可耐。因為厚厚的、印裝精美的、翻起來能把手割破、掉地下能把腳砸傷的畫冊,基本上全是玉雕作品的圖片,幾乎找不到文字,找不到話語和表達,找不到立場和觀點。總之,是見物不見人,見人不見心。偶爾很少的一點文字,也多是圖片說明,是拐彎抹角地說它多珍貴、多稀有、值多少錢。這類書,其實不能算書,差不多是最差的廣告。諸位可以回憶一下,那類圖冊的內容,常常是無線索、無結構、雜亂無章的,頁碼排序完全沒有意義,怎麼翻都行,怎麼翻都像是電視劇中廣告的隨意插播。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今天參加的這本《金縷之雅——馬進貴西域玉雕藝術》首發會,就有了不同尋常的含義。這本書,是美圖配佳文。讀這本圖冊,我們得到一個有頭有尾、起承轉合、精彩有序的玉文化故事,知道了在中華玉文化的煌煌巨製當中,曾經也有西域本土的傳奇篇章——而且,這篇章主要不再是作為玉石原料產地而出現,同時還有心靈、手藝和愛意,這就是玉石雕琢中的「金銀錯嵌寶石傳統工藝」。
我以為,中國古代西域這個地方,從東西方兩大文明來說,非常重要,是「見面」、「對話」、「偷情」乃至「聯姻」、「混居」的地方。從中華文明的立場來看,文明的流向隨中央王朝的強弱盛衰有不同的節奏、力度和覆蓋面。力強時,向西深入到很遠的地方,力弱時又收縮退守。如同潮汐的進進退退,濺起一線閃爍的浪花。但如果劃一條基本線,取一個平均值,找出一個介約數,總體而言,大致是在「西域」這塊地方,是在「西域」這個「刻度」上。如果考慮1840年之後,中央王朝面臨的「千古未有之變局」,喪權辱國、損兵棄地、籤訂一系列不忍去翻的不平等條約,這一大歷史中不幸的「現代時刻」,實際上還應該再向西一些,是包括中亞在內的廣義西域概念。也就是說,西域是中華文明向西流布的前沿、前線。換一個角度,從西方文明向東的流布來看,也如是,這裡也是它向東抵近的東端、東線。
在這個有著具體主題的首發式上,扯這麼遠的話題是什麼意思呢?意思就在馬進貴先生傳承的這門「金銀錯嵌寶石傳統手藝」上。東方尚玉、西方尚金,西域、新疆這個歷史上兩大文明相遇的地方,是促成金玉良緣的「洞房」。新疆有三大山系,阿爾泰山、天山、崑崙山,三大山系在今天都是跨境多國的山系。其中,阿爾泰山,中國古人也叫金山、金微山,很早就有文獻記述,是東西方古文明範圍內的「黃金神話」的「根據地」。西方歷史學之父、古羅馬時代的希羅多德,所寫的第一本西方的歷史書《歷史》,就提到阿爾泰山的族群及黃金。無獨有偶,中國的神話系統中,崑崙神話是主體,是創世的開篇,也以崑崙為基座。「河出崑崙」——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一直到清,都被認為源於崑崙;而「玉出崑岡」更是為中華文明的奠基禮選擇了一個非凡的象徵物:和田玉。我曾戲言,中華民族是「賈寶玉」,是「銜玉而生」。「玉」在中華文化中是根源性的元素,如同龍圖騰的民族集體記憶一樣,也的確如此,玉最早是大規模地用來雕龍,比如在紅山文化中。「文心雕龍」的意思,轉借引申一下,是用言、用玉,立言、立禮,不是用金錢。
古代西域文明,因為處在東西方文明這樣一個「見面」、「對話」、「偷情」的特殊位置,因為它是「最東」和「最西」,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這裡「尚玉」和「尚金」兩種文化因子並存,並存於天山兩側的阿爾泰山和崑崙山。翻翻谷歌地圖,你還可以發現,這三個山脈再往西端,幾乎是連在一起的,打了個類似歐元符號的「ε字形」。
有了這些背景,再回到馬先生的這本《金縷之雅》上,去理解馬先生的「金銀錯嵌寶石傳統工藝」,我們就摸到了這種金玉合璧的手藝的文化之脈。源於克什米爾和巴基斯坦等地的「痕都斯坦玉器風格」,當然也是中華玉文化傳統加工工藝重要一支,且不說這些地方歷史上曾長期為中央王朝所控制(克什米爾的一些地方至今仍是中印巴三方未定區域,歷史上是「西域」這一地理文化概念的一部分),單從此類玉器向東的流向來看,它受中央王朝的審美文化所控制,它主要的市場也在華夏腹地,在中央王朝的皇室;把這一工藝和風格推向高潮的「第一推手」,就是當時清室的三個最有為的帝王——康熙、雍正、乾隆。
在玄奘口述、辯機記錄整理的《大唐西域記》中,玄奘講到當時人們的一種普遍見解,就是把世界分為四類:南為「象主之國」——指南亞、印度;西為「寶主之國」——泛指波斯、大食以及西域綠洲圈;北為「馬主之國」——指北方遊牧;東為「人主之國」——指中央王朝、華夏腹地。四類分居也混居,但都包繞西域,因此西域也成了四大文明交匯之處。玉石這一中華之寶,在西域,有了「痕都斯坦風格」,有美妙的金玉良緣,也是一種天定的文化宿命。
馬先生是西域的回族、新疆的回族,重商、重手藝、善於學習、善於遊居各族之間、善於處理與各族關係,也一向是回族的優點。馬先生能在「金銀錯嵌寶石傳統手工藝」瀕危的時刻,重拾香火,並發揚光大,不愧是國內「金銀錯嵌寶石技藝」第一人。
「登崑崙兮食玉英」,玉在遠古用於禮神、禮仙,是神仙之食。和玉打交道的玉雕大師,也應該是沾點仙氣、沾點文化之氣的得道之人。即使僅算人間手藝,這手藝也飽含歷史的厚重。手藝也叫手工的藝術。手藝不僅是一門技藝、一個養家餬口的營生,手藝更是一種文化、一種精神,閃現著智慧、勤勞和心靈之光。
(註:此文系2011年12月28日,韓子勇先生在《金縷之雅——馬進貴西域玉雕藝術》一書首發式上的致辭整理而成。)
編輯/Marco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