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翻案文都愛說,《史記》誇項羽,嘲劉邦。
——其實也不全對。
我估計許多人讀史,都經歷類似過程:
小時候先知道劉邦項羽,劉勝項敗。
稍微接觸了點《項羽本紀》、《高祖本紀》,覺得項羽作為敗者,被描寫得威風凜凜;高祖作為勝者,卻有一堆破事。哎!很反直覺啊!
憑啥太史公把項羽寫得很帥,把高祖寫得不無流氓色彩?
許多翻案文大概也從此著手,寫高祖本是無賴,項羽何等威風……太史公其實是捧項黑劉的……
但再多看幾遍,會發現:
太史公寫高祖那些罵人細節,但也寫他雄才大略,寫他有大度。
太史公寫項羽百戰無敵,但也寫他暴虐,寫他任人唯親。
優缺點都寫到,這才全面嘛。
項羽臨終說天亡我非戰之罪,看著很酷;但太史公在後面追加吐槽,說項羽到死都不覺悟不自責,還說天亡我,「豈不謬哉!」
太史公說高祖一堆小破事,踩腳啊罵人啊欠債啊,但臨了也說高祖是大聖人,漢得天統。
這才是所謂全面辯證地描寫。
我們會覺得這樣很詭異,可能是因為習慣了另一種寫史的邏輯:
成王敗寇,贏家什麼都是對的,輸家什麼都是錯的。
項羽輸了,所以他什麼都不能誇,死了也要踩幾腳,滅秦的功勞也不算了。
劉邦勝了,所以他什麼都是對的,欠債也是對的,罵人也是對的,殺彭越韓信也是理所當然……
嗯,擱現在網際網路上,就是蜜黑思維。
如果習慣了這種非黑即白一邊倒,好的全好,壞的全壞,就會覺得太史公這麼寫得有稜有角有好有壞,很是不一樣了。
班固如此說太史公:
「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直率,不虛誇,不隱惡。
項羽的勇武要誇,項羽的暴虐和不自覺要嘲。
高祖的雄才大略要誇,高祖的罵人踩腳小破事要記。
我覺得,太史公這個,屬於寫史書的人,相對正常的態度吧?
《蘇秦列傳》結尾,太史公說:
「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
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蘇秦長於權變,最後中了反間計死了,大家笑他,不學他了;但許多關於蘇秦的八卦說法,其實也都不太靠譜;畢竟蘇秦出身平凡,合縱六國,有過人之處;我就列清楚他做的事,不要讓他只背負壞名聲。
好的要寫,壞的也要寫。不能讓一個有意思的人獨蒙惡名。
這就是太史公的態度。
我覺得,之所以顯得獨特,大概因為後世寫史的,反而沒幾個像他這樣的了。
畢竟後來某些史書,寫到自家開國君主,被迫各色回護,誇勝諱敗;誇敵國的人前,還得來幾句「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
那樣的確好壞分明,特別臉譜化,但對了解歷史真相,就沒那麼方便了。
嗯對,我就是在說陳壽《三國志》。只看《三國志》,很容易顯得曹魏西晉都厲害得很;得結合裴注,才會覺得東吳季漢另有動人之處。
這讀起來,就比讀《史記》費力多了。
比較諷刺的一個事:
《三國志》在晉朝了,對涉及司馬懿的段落,當然儘量誇勝諱敗。所以現在許多司馬懿面對諸葛亮時吃癟的段落,都是裴註裡給的,陳壽沒敢寫。
《史記》卻是,對漢高祖頗多不那麼友好的段落,整體是優缺點都寫,寫成一個優缺點鮮明的大活人。
但後來,沒啥文化卻愛聽史書的石勒,聽人念《史記》、《漢書》後,對劉邦有了了解,表示:
自己願意當劉邦的臣下,不能跟司馬懿那樣奸計取天下。
可見:
對明白人而言,太史公這樣不虛美不隱惡地寫史,哪怕漢高祖有些細節挺無賴,但整體並不太影響漢高祖的英雄形象。
反而不管晉朝怎麼粉飾司馬宣王,也沒法讓石勒佩服他欺負孤兒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