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多神話和文學文本中,砍掉一個男人的頭成為一種委婉的「閹割」敘事的詞彙,意味著剝奪他的生殖能力,進而剝奪他的生命,但其中也蘊含著復活與新生的可能。
小綠人
從古典時期到中世紀甚至現代,一個神秘而誘人的藝術形象一直蟄伏在諸多異教和基督教建築的角落裡、柱頭上、廊道中:一顆男性的頭顱,口中吐出植物枝葉,四周被濃密的藤蔓或樹葉包圍。這種頭顱的雕像在英語中被稱作「小綠人」或「綠人」,別名「綠葉中的傑克」、「五月國王」或者「花環人」。該形象同樣盛行於歐洲各地,它的法語名字包括:「綠人」、「樹葉頭」、「樹葉面具」和「樹葉人」;在德語中,它同樣被稱為「綠人」或者「樹葉面具」。
「綠人」作為一個貫穿羅曼、哥特和文藝復興藝術的有力形象,雖然經常隱匿在不起眼的旮旯裡,披著多重偽裝,但一直被看作植物和大自然力量的象徵,一種生命力的縮影,一個撥開葉片向外窺視的精靈,一類魔法師、惡作劇者或者羅賓漢式的綠林好漢。這一形象看似沉睡在文明的背光處,兩千多年來從未銷聲匿跡。在今日英國,僅僅倫敦一城中就有至少十一座名叫「綠人」的酒吧,它們的招牌常是一顆吹著號角的「綠人」頭顱,以倫敦聖馬丁巷上的綠人酒吧最為著名,暗示著「綠人」與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阿蘭·凱格–史密斯(Alan Caiger-Smith)設計的「小綠人」圓碟(1986)
現代民俗學家常把「小綠人」形象追溯到前基督教時期的異教文明,尤其是古凱爾特和古斯堪地那維亞文化中的「頭顱崇拜」。在這些異教文明中,頭顱是神靈棲居的地方,是人類的肉身唯一能「分享」神性的部分,亦是人類靈魂的居所。頭顱是容納知識、靈感、預言的寶座,甚至具有抵禦魔鬼入侵身體的闢邪之力。因此,古凱爾特人有在神龕、門廊或井邊安放頭顱的習俗——切下的經過處理的真人頭,或者木雕石刻的人頭。
除了作為知識和靈性的寶座之外,「頭顱」還是另一組緊密相連的概念的象徵——生命力、生殖力、性能力、季節的更替、時間的流傳。這或許也是「小綠人」形象流傳範圍如此廣泛、影響如此深遠的原因之一:「綠人」口中噴湧而出的樹葉仿佛自然界力量的凝縮,是植物或一切生命能量最直觀的視覺符號。建築與雕塑中的「綠人」形象可以進一步細分為三大類:「枝繁葉茂頭」(一顆被綠葉縈繞的頭顱)、「吞噬頭」(一顆口吐藤蔓的頭顱)和「吸血頭」(一顆七竅均噴湧出綠葉的頭顱),三者都與一些主要以頭顱來表現的異教神祇的藝術形象十分相似。在凱爾特神話中,這位神祇名喚刻努諾斯Cernunnos,是野性自然、動植物和生殖力的守護神,常被雕刻成一顆生著雄鹿犄角的頭顱,見於地界石、立柱和大型器皿的外表。在希臘神話中,這名神祇由酒神與大洋神的藝術形象結合而成(一說是大洋神成為了酒神的變體,盤繞於酒神發間的葡萄藤變為海藻,纏住大洋神的頭顱),因而被稱作狄俄尼索斯–俄刻阿努斯Dionysius-Oceanus,一些學者將這一形象溯源至狄俄尼索斯秘儀中使用的酒神面具,或是古希臘羊人劇中演員佩戴的面具。
英國盧德羅教區教堂坐椅託板上的「吞噬頭」綠人
根德斯特魯普銀鍋(Gundestrup Cauldron)上的凱爾特「鹿頭神」刻努諾斯(約公元前3世紀至2世紀),今藏哥本哈根丹麥國家博物館
進入中世紀後,諸多異教圖像都在基督教向歐洲全境擴張的過程中遭受打壓而湮滅了,何以「小綠人」不僅倖存下來,還至今佔據著不少羅曼和哥特大教堂門楣、廊柱和簷角的顯赫位置?藝術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小綠人入侵」發生在6世紀的德國特裡爾——尼科提烏斯主教為了重建5世紀時被法蘭克人燒毀的特裡爾大教堂,從附近一座哈德良皇帝時代的神廟廢墟中搬來了大量巨石,並把一些四面刻有「綠人」的柱頭直接安在了新修大教堂的柱基上——還是在中殿和耳堂交叉口的醒目位置上。這座中世紀歐洲最重要的教堂之一,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為一個異教形象提供了合法的位置。
一些學者認為這種合法性源自《聖經·約翰福音》中基督自稱是葡萄藤的章節:
我是真葡萄樹,我父是栽培的人(《約翰福音》15:1);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子(《約翰福音》15:5)。
其實,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十字架」一詞在諸多印歐語言中都源於「樹」一詞)本就與樹木意象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僅僅是通過《舊約·創世記》中的生命之樹(到了公元3世紀,生命之樹已通常被描述成一種位於各各他的世界中心之地標,樹根處噴湧出一眼救贖的泉水)。在《新約》次經《黑馬牧人書》中亦提到一棵遮蓋著山嶺平原和整個地面的巨大柳樹,它被稱為「天主聖子」的象徵(《黑馬牧人書·寓言第八》)。
「綠人」背後植物神靈的重生能力同樣蘊含在「復活」這一核心基督論事件中,異教的「頭顱」就這麼緩慢而悄無聲息地滲入基督教藝術深處,甚至狡猾地化身為聖子的頭顱——幾乎算得上藝術史上最驚世駭俗而又未得到充分研究的一場變形記了。
綠騎士
假如「頭顱」象徵生命、植物與自然能量、繁殖力、時序與活力,那麼「斷頭」這個動作又意味著什麼?英國學者詹姆斯·弗雷澤的人類學開山作《金枝》中記載了這樣一種習俗:內米湖畔的國王一旦顯示出衰老的跡象,就必須被殺死和替代,如此王國方可延續,王土方能常青。在14世紀中古英語匿名頭韻長詩《高文爵士與綠騎士》(以下簡稱《高文》)中,亞瑟王的卡米洛特宮正是這樣的一片日漸式微、戰亂頻繁的王土。時值新年,卡米洛特宮的圓桌上放滿了珍饈美味,亞瑟王卻拒絕開飯,除非他先聽到某種「聞所未聞的冒險故事/某種了不起的奇觀」(《高文》第93—94行)。仿佛回應他的心願,一名從裝束到皮膚、從鬍子到坐騎全是耀眼綠色的高大騎士策馬進入大廳,向圓桌騎士們提議玩一局「遊戲」——讓亞瑟王或他的騎士砍掉綠騎士的頭,如果綠騎士活下來,一年零一天後就要在自己的「綠教堂」回砍那名騎士的頭。
威爾斯格溫尼德郡裴納爾教堂中的「小綠人」彩窗玻璃
綠騎士起先是衝著亞瑟王來的——為什麼他偏偏是綠色的呢?為什麼他的大本營是一座「綠教堂」?我們可以將他看成一名經過文明馴化的、遵守宮廷禮儀、褪去了野性外衣的「綠人」,這位中世紀騎士版本的「綠人」前往卡米洛特的目的,正是要通過一場弗雷澤式的「斷頭儀式」來加速王權更迭、新老交替。亞瑟王的性無能、王后桂妮薇和蘭斯洛爵士的姦情是諸多亞瑟王羅曼司中不言而喻的重要主題,亦是王國陷入危機、成為一種弗雷澤式「荒原」的內在原因。此詩「斷頭遊戲」中的變數是半路殺出的高文爵士,後者奪了亞瑟王的斧子,自願代替亞瑟王赴黃泉,正如我們在全詩第一幕「高文砍掉綠騎士的頭」場景中所見:
高文爵士與綠騎士(第421—431行)
高文抓過斧子,高舉在空中
左腳邁向身前,穩穩著地
敏捷揮斧,砍中赤裸的脖子
斧頭的利刃劈碎骨頭,沒入
白花花的頸肉,把它一切為二
明晃晃的金屬斧刃插進地面。
那顆英俊的頭顱從頸上滾落
滾到眾人腳邊,被他們踢來踢去
鮮血濺出軀幹,在綠皮上閃光
但那人沒有倒下,也沒有搖晃
卻用強健的雙腿穩穩站立起來。
在諸多神話和文學文本中,砍掉一個男人的頭成為一種委婉的「閹割」敘事的詞彙,意味著剝奪他的生殖能力,進而剝奪他的生命,但其中也蘊含著復活與新生的可能。頭顱成為一種陽具變體,或者陽具成為一種萎縮的頭顱,兩者在不少語境中可以相互置換。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或許就是《聖經·新約》中「莎樂美」索要施洗約翰的頭顱的故事。
莎樂美
《莎樂美》(局部)提香·韋切利奧(Titian Vecellio)約1515年繪
《聖經·新約》中並沒有給出莎樂美的名字,只說她是希羅底的女兒。希羅底是猶太王希律的妻子,確切說是希律娶過來的他哥哥腓力的妻子,他的嫂子——根據公元1世紀史學家尤瑟夫在《猶太人古代史》中的記載,希羅底是在與腓力生下莎樂美後,腓力仍在世時與他離婚並改嫁希律的。施洗約翰因為非議這段婚姻而遭到了希羅底的怨恨,希羅底就設計要除掉約翰,《聖經·馬可福音》和《聖經·馬太福音》對此都有記載。而《聖經·馬太福音》的敘事更明確地點出,莎樂美不過是母親殺人的工具,她索要約翰的頭與她自己的欲望或愛情毫不相干:
希羅底的女兒在眾人面前跳舞,使希律歡喜。希律就起誓,應許隨她所求的給她。女兒被母親所使,就說:「請把施洗約翰的頭放在盤子裡,拿來給我。」(《馬太福音》14:6–8)
到了中世紀,畫家們從《聖經》中莎樂美為希律跳舞的細節出發,才開始將她刻畫成一個危險的引誘者,一個淫蕩的潛在亂倫者,用誘人的身體和舞姿將男性從拯救之路上帶走;而她索要施洗約翰「頭顱」的行為也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情色意味,甚至成為閹割的代名詞。
到了1891年奧斯卡·王爾德以法語出版的劇本《莎樂美》中,莎樂美因為愛上施洗約翰遭到拒絕,而出於自己的自由意志索要了愛人的頭顱。該劇一經演出就在整個歐洲造成轟動,成為「世界末」頹廢美學和象徵主義戲劇的代表,莎樂美作為經典女勾引家和「索頭人」的形象也從此在世界範圍內固定下來。
在詩歌領域,希臘詩人卡瓦菲斯、澳大利亞音樂人尼克·凱夫和現任英國桂冠詩人卡蘿爾·安·達菲(1955—)都曾寫下關於莎樂美的著名詩篇,後者的短詩《莎樂美》收錄於她1999年的詩集《世界之妻》中,其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我」通篇以一個縱慾且嗜血的「致命女性」形象出現:
莎樂美
卡蘿爾·安·達菲
我以前就幹過(早晚無疑還會這麼幹)
醒來發現枕上有顆腦袋
—誰的?—
有什麼了不起?
挺俊俏,沒錯,深色頭髮,亂蓬蓬;
紅兮兮的鬍鬚要淡幾個色號;
眼周皺紋很深,
我猜是由於痛苦,又或許是歡笑;
以及一張美麗緋紅的
顯然懂得奉承的嘴……
我吻過的嘴……
比白鑞還冷。
奇怪。他叫什麼名字?彼得?
西門?安得烈?約翰?我知道
一旦上了茶,幹吐司,不加黃油,
我會更舒服,於是搖鈴召喚使女。
而且,真的,她咔咔撞響的
純潔的杯盤聲,
她清理雜碎的聲音,
她本地風味的快跑聲,
正是我需要的—
通宵縱慾後,宿醉又累癱的我啊。
永不再犯了!
我要清空不良記錄,
健身,
戒酒,戒辛勞,戒濫交。
沒錯。關於最後這一項,
是時候甩掉這傢伙了,
這揮拳或咬人的貨,
竟會像一頭待宰的羔羊
爬上莎樂美的床。
鏡中,我看到我雙目閃光。
我把黏糊糊的鮮紅的床單翻個面,
在那兒,如我所說—生活可不就是個婊子—
是他的腦袋,在託盤上。
《莎樂美和施洗約翰頭顱的幽靈》(1876)居斯塔夫·莫羅(Gustave Moreau)作
這首詩中沒有愛而不得故生恨的虐戀元素,對達菲的莎樂美而言,昨夜剛親吻過的「美麗緋紅的/顯然懂得奉承的嘴」如今「比白鑞還冷」不算什麼事,早晨來臨就不記得昨晚同床共枕的情人的名字不算什麼事——達菲給予莎樂美最褻瀆的口吻,列出一長串可能的名字,全部來自耶穌的十二門徒,仿佛躺在床上的可能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而「醒來發現枕上有顆腦袋」自然也不算什麼事,因為「我以前就幹過(早晚無疑還會這麼幹)」。所有原本可以成為殘酷情節劇或虐戀心理劇的素材,都讓位於一種駭人的漫不經心:前一晚剛殺了情人並與屍體共眠的莎樂美此刻只關心一杯好茶和一塊不加黃油的幹吐司,順便漫不經心地反省一下——「永不再犯了!/我要清空不良記錄,/健身,戒酒……」——這反省也僅僅出於疲憊和厭倦,與道德和精神無涉。
王爾德的莎樂美在劇末親吻施洗約翰的頭顱,仿佛那顆頭顱是得不到的愛人的身體的一個借代品、一種象徵物;達菲的莎樂美在詩末只關心處理掉床單上黏糊糊的腦袋,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扔掉一隻隔夜的保險套。乍看之下,達菲似乎加入了現代「厭女文學」的隊列,與男性聲音同謀,刻畫一個魔鬼般的惡女並將人類歷史上男人的不幸全部歸罪於女人。但只需細讀全詩,我們就可以看見達菲《世界之妻》中眾多詩歌共享的基調:要緊的是不被代表,不讓自己的聲音被剝奪;即使莎樂美真是一個縱慾嗜血的魔頭,由她自己進行個人化的陳訴,也比被男性敘事塑造成一個千人一面的蛇蠍美人兼繆斯要好。此詩借莎樂美的聲音打開了一種敘事上的窺私空間:我們終於聽到了一個未被挪用的、不經過異性審美濾鏡改造的「索頭人」的聲音。從《聖經》時代就被迫噤聲的希羅底的無名女兒,終於帶著獨屬於自己的「斷頭」敘事,頭一次登上了文學史的舞臺。
本文節選自
《沙侖的玫瑰》
作者: 包慧怡 / 陳杰 / 姜林靜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副標題: 英法德三語文學和繪畫中的經典意象
出版年: 2020-8-1
編輯 | 杏花村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原標題:《小綠人、綠騎士、莎樂美:「頭顱」在詩歌中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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