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無論劉少奇的祖先是亞伯拉罕還是劉邦,真相併非那麼重要。在中國進入現代世界的驚濤拍岸中,劉少奇的血統傳說是一朵被濺起的奇異浪花。她將繼續閃現在中華民族與猶太民族的關係史上。
作者:田方萌(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師範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師)
我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第二任導師哈特(David Hart)是位俄裔猶太人。有一次他同我聊起猶太人的歷史,提到生活在中國的猶太族群。我忽然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則八卦帖子,冒出一句:「文革前,中國的第二號人物劉少奇就是猶太裔啊。」哈特問道:「真的嗎?」我心裡一嘀咕,這事我可不敢打保票。
電視劇《劉少奇故事》劇照
猶太血統之說流傳西方
說劉少奇是猶太人,最明顯的證據就是他臉上那個大鼻子——跟哈特教授的鼻子非常像。文革開始後,劉少奇被「批倒鬥臭」,中國報紙經常刊登醜化他的漫畫。他的大鼻子被拉得老長老長,好像童話中的匹諾曹。此外,劉少奇的逝世地點似乎也暗示著他的族群身份。北宋年間,一批猶太人來到當時的國都開封經商,他們的後裔中有很多人定居於此城,綿延至今。1969年10月,已經臥床不起的劉少奇被軍方從北京運至開封,一月後在那裡含冤離世。這不禁讓人聯想起「葉落歸根」的中國傳統。
有關劉少奇猶太血統的傳說,主要流傳在西方社會,華人世界很少提及。即使在文革高潮時期,劉被誣衊為「裡通外國」,造反派也沒有指控他「非我族類」。與此同時,不少西方人卻開始關注劉的族群身份。美國歷史學家高斯坦(Jonathan Goldstein)回憶說:「1969年後,當我提到自己在研究中國-猶太關係方面的興趣,我偶爾會被問到『中國的前國家主席劉少奇是猶太裔嗎?』」幾位西方學者也在他們關於中國的著作中提到劉少奇的「疑似」猶太血統。甚至有傳言說,一位法國記者曾經在劉少奇家中看到過希伯來文的猶太經書。
據高斯坦考證,西方有關劉少奇猶太人身份的文獻記載出現於六十年代早期。1961年,一本劉少奇的傳記在法國出版,名為《劉少奇:紅色僧侶》。作者威澤爾(Hans-Heinrich Wetzel)自稱曾是德國共產黨的黨員,在蘇聯和亞洲呆過二十年。該書繪聲繪色地記敘了十二歲的劉少奇與其伯父的一段對話。伯父告訴劉少奇,他們家的祖上是經商的猶太人,生活在河南,屬於「以色列人」的一支。如果這一說法屬實,中國就比美國更早地擁有了一位猶太裔的國家元首。
威澤爾的傳記生動有趣,卻採取了《史記》式的寫法。司馬遷在《史記》中記敘了多段歷史人物的對話,仿佛他本人曾帶著錄音筆親臨現場。我們不好講太史公杜撰史實,不過他顯然進行了文學化的處理。威澤爾在書中沒有提供劉少奇伯父談話紀錄的出處,很可能根據傳聞想像了那段場景。高斯坦在評判過可查的文字材料後,以嚴謹而又懷疑的口吻寫道:「我們應當小心看待關於劉的猶太血脈的傳言,除非找到有關其宗教起源的有力證據。」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二編研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9
有關劉少奇的中文傳記從未提及他的猶太血統。九十年代末,中央文獻研究室曾編撰過一部長達一千多頁的《劉少奇傳》,稱劉家祖上由江西吉水遷入湖南,曾有人在益陽做官,後輾轉遷至寧鄉縣內的炭子衝。湖南劉少奇紀念館的館員黃祖琳於2009年出版了《劉少奇家世》一書,對劉氏家族起源進行了目前最為詳實的考察。作者查閱了寧鄉和吉水兩地的劉氏家譜,找到其中遷入湖湘的關鍵人物,竟聯結起從劉邦到劉少奇的一系血脈。如此說來,劉少奇不僅不是猶太人,而且還是正宗的漢室帝胄!
然而,劉氏家譜曾遭明末戰火「徒博一燼」,「家牒蕩如,傳聞莫據」。現在地方檔案館收錄的家譜乃是清代重修的版本,可靠性不能不打個折扣。何況像魯迅批判的那樣,中國人歷來喜歡攀親。江西劉氏家譜開頭確實寫了一筆「我劉姓出自彭城」,即劉邦的故裡徐州地區。如果其遠祖冒充為劉邦後裔,我們也難以證實。據歷史學家譚其驤考證,湖南人的祖先大都由江西遷入,但亦有相當比例在北宋後自河南而來。何況,我們也不能排除開封猶太后裔由贛入湘的可能性,雖然這種可能性非常小。
傳說的真假與背景
從面相來看,劉少奇有幾分像猶太人。不過,世界上很多猶太人都有大鼻子,可有大鼻子並不見得就是猶太人——俄裔中國人和西北少數民族也有大鼻子。即使真是猶太裔,也不見得就有大鼻子。最近有媒體報導,五名開封的猶太人後裔遷移到了以色列,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至少從照片上看,她們更像地道的河南人,而非類似中東地區人氏。因此,大鼻子作為面部特徵,即非中國猶太后裔的充分條件,也非必要條件。
至於劉少奇死於開封,我查閱過的多部文革史傳記均未提及他臨終前遷移此地的具體原因,只說當時毛澤東估計國際形勢趨於惡化,決定疏散一批被打倒的中共領導人。劉少奇被移至開封,恐怕僅僅是出於安全考慮,否則就很難解釋為何老將徐向前和楊成武在劉的前後,也被轉移至開封。從中國猶太人的姓氏分布來看,開封猶太社區有「李趙艾張高金石」七大姓,劉姓並非其中之一。他們在歷史上主要遷居到洛陽、寧波和泉州等地,也並不包括湖南的城市。
劉少奇到底是亞伯拉罕的子孫,還是劉漢皇族的後代?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方法,我想還得藉助DNA檢測技術。早在1989年,河南省人民醫院就對猶太后裔進行過基因測序,結果發現他們同中東猶太人的血脈相近。遺傳學家只要對劉氏後人的Y染色體採樣,再與開封猶太后裔和漢室後裔的DNA進行對比,就可以確定。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曾研究過愛新覺羅家族的染色體,並找到了具有高度區別性的「皇族基因」。該科研團隊應有足夠的技術力量得出板上釘釘的結論。
高斯坦為考證劉少奇的猶太血統,寫過一篇長僅三頁的短文。作者的興趣只在於此事的真假,他在表示懷疑後就停筆了。在我看來,西方為何會流傳此說,才是更有意思的問題。陳寅恪曾論證楊貴妃進宮時已非處女,如果不是旨在分析儒家學說對唐王朝的影響力,則流於歷史人物的八卦談資。同樣,我們只有了解猶太人的歷史和民族性,在宏大的歷史觀下觀照劉少奇血統的傳說,才能了解其文化意蘊。
在一般人的印象裡,猶太人是世界上很獨特的一個民族——如果不是最獨特的。他們的祖先亞伯拉罕和摩西等人創立了一神教,成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起源。他們自稱「持經人」(People of the Book),重視信仰和教育。在漫長的歷史時期,猶太人遭受了其他一神教徒的歧視和迫害,只被允許從事商業、手工業和金融業等職業。在這些職業取得成功,需要較高的才智,因此兩千多年演化下來,猶太人在不利的環境中反倒具有了較高的平均智商。
文化和基因作用交互在一起,當現代社會的大幕拉起之時,猶太人必然會扮演重要角色。在科學和藝術的諸多領域,猶太人在最近兩三百年為人類做出了傑出貢獻。以現代三大意識形態而論,猶太族群也與它們緊密相關。猶太人首先是資本主義的重要推動者—— 「羅斯柴爾德家族」在今天依然是大財團和大資本家的代名詞,甚至其假冒的家族成員都能忽悠清華大學校長一把。共產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也是猶太人,而納粹主義更是以消滅猶太族群為宗旨。
對應這三種意識形態,中國進入現代社會後,不可避免地要同猶太人打交道,無論他們的身份是商人、政治家還是難民。十九世紀中期上海開埠以後,沙遜家族就開始在上海經營,成為早期在華的猶太財閥。及至清末民初,房地產大亨哈同已經富到大筆捐助文化事業,當時頂尖的學者王國維就在他府上工作過。在政治領域,就拿中共黨史來說,共產國際派往中國的第一位正式代表馬林是荷蘭猶太人,出任蘇聯訪華特使的越飛和鮑羅廷是俄國猶太人,曾任莫斯科中山大學校長的米夫則是烏克蘭猶太人。二戰期間,為躲避納粹迫害,有兩三萬歐洲猶太人還曾逃難到上海,留下了中猶關係史上一段佳話。
共產國際代表馬林
劉少奇:文化意義上的猶太人
二戰以後,猶太人在大國政治中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比如「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博士就是猶太人,「以色列遊說集團」也不時成為美國外交界激烈爭論的話題之一。然而,在整個近現代史上,沒有哪一次政治運動像俄國革命那樣,讓猶太人將自己的潛能釋放得淋漓盡致,震撼了整個世界。
在十九世紀末的沙俄社會,猶太人已經積極參與到各類知識分子團體和革命小組中,並在其中擔任領導職務。1903年夏,俄國財政部長告訴來訪的奧地利記者赫茨爾,在1.36億俄國人中,猶太人只佔七百萬,然而革命黨有一半是猶太人。以領袖們為例,史達林的同事就有數位猶太人,包括馬爾託夫、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斯維爾德洛夫和明仁斯基等人。其中最知名的人物正是國際共運史上的「託派」領導人託洛茨基。他們除了正式登記的俄文姓名,還有自己的猶太名,如託洛茨基的猶太名叫做「勃朗施坦」。這批猶太革命家資歷顯赫,曾位居布爾什維克的要職,如季諾維也夫曾任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在首屆蘇維埃黨政二十四名領導人中,猶太人就佔了三分之二。後來他們大都遭到史達林整肅,許多人含冤離世,不得善終。託洛茨基在二戰前被迫流亡到墨西哥,可仍被史達林派去的殺手用冰鎬擊斃。
整個二十世紀,猶太民族在西方世界遭遇了大起大落的戲劇性命運,那些高居塔尖的精英分子更是彰顯了亞伯拉罕子孫們的沉浮與悲喜。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卓越領袖,劉少奇的革命家生涯酷似那些在蘇聯遭到清洗的猶太裔革命者。他像他們一樣早年出生於農村知識分子家庭,熱愛讀書,追求平等,滿懷熱情地投入早期革命運動,繼而在風起雲湧的現代世界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又像他們一樣在革命成功之後被批倒鬥臭,關押禁閉,最終客死他鄉。劉少奇和那批俄國革命家經歷了類似的現代性政治悲劇,這恐怕是西方人猜測他具有猶太血統的根本原因。
明朝以後,開封的猶太人逐漸斷絕了與中國以外世界的聯繫。1605年,居住在北京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碰到一個名叫「艾田」的中國人。艾田自稱來自河南開封,是「賜樂業(以色列)」教的教徒,這時西方人才知道中國竟存在著一個猶太人聚居區。以後幾個世紀,西方掀起一股研究在華猶太人的熱潮。此類歷史研究,加上猶太人在二十世紀遭受的大清洗,以及中國的革命運動,構成了劉少奇血統傳說的文化土壤。這一說法出自一個熟悉東方歷史的前德國共產黨員,或許並非偶然。再加上劉的面貌特徵和一些好事分子的加油添醋,「劉姓猶太人」的現代性神話就這樣被製造出來了。
基於猶太民族與現代性異常緊密的聯繫,美國學者斯列肯尼(Yuri Slezkine)稱工業革命後的人類歷史為「猶太世紀」(Jewish century),因為我們在不同程度上都變成了的「猶太人」。
在歐洲傳統社會,猶太人接受大量教育,識字率很高,工作方式具有職業化、城市化和國際化的特徵。今天大多數人或多或少也都具有這些特徵,因此猶太人堪稱人類進入現代社會的先鋒隊。正如美國作家馬拉默德所言:「人人都是猶太人,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而已。」 從這一文化意義上來看,劉少奇是一個引領現代性的典型「猶太人」。他和他的革命同志在中國最早接觸到現代性,只不過他們不屬於一個統一的族群罷了。
此外,就劉少奇的革命事業而言,他還推動了一種發源於猶太文化的時間觀念。中國傳統的歷史觀屬於「循環史觀」,即認為王朝代代因循,「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直到1945年,黃炎培還向毛澤東提出共產黨能否跳出「周期率」的問題。猶太先民創立的一神教則基於完全不同的線性史觀,他們相信歷史具有終結點——彌賽亞降臨人世,開啟一個新的紀元。基督教則宣稱上帝最終將進行「末日審判」,決定人的最後歸屬地。此後的一神教均繼承了這一線性史觀,可謂西方社會的重要文化基因。
黑格爾哲學及其各個分支更是發揚光大了線性史觀,只是將「末日審判」轉化為某種政治形態。共產黨人雖然相信無神論,但在形式上、心理上甚至組織架構上也借鑑了這一猶太傳統。在這一宗教文化意義上,劉少奇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猶太人」。他在文革期間遭到迫害時說過一句激憤之語:「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他本人在兩種時間觀念的碰撞中,也為歷史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無論劉少奇的祖先是亞伯拉罕還是劉邦,真相併非那麼重要。在中國進入現代世界的驚濤拍岸中,劉少奇的血統傳說是一朵被濺起的奇異浪花。她將繼續閃現在中華民族與猶太民族的關係史上,我與導師哈特的對話只是其中一例。
資料圖:1965年3月2日,劉少奇、周恩來等到機場迎接巴基斯坦阿尤布·汗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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