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倩譽
▌用30年去做一件事
如今65歲的史頌民教授,是知名的整形美容專家,被無數兔唇寶寶親切地喚為「外婆」。
1991年,35歲的史頌民教授作為中方的醫務志願者參與了在杭州整形醫院舉行的第一場免費為唇顎裂孩子提供手術的活動,為貧困家庭的孩子修補唇顎裂。
「那一年是來了150多個病人參加篩選,後面大概是做了100多個病人」,她仍然記得那一年的情形。
1991年只是一個開始,初次參與的經歷給了她極大的觸動,「當時覺得挺新鮮的,那些醫生從早上進手術室一直可以坐到晚上十二點,對每個病人都是一視同仁的」。
這次志願經歷悄然改變了她的一生,直到今天,她仍然行走在幫助唇顎裂患者的第一線。
「從這一次開始,到明年是30年了。」史頌民說,「等於是我這30年一直在幹,見證了30年的歷史」,她說著便笑了。
▲ 被無數兔唇寶寶喚為「外婆」的史頌民教授。 金柯
這麼多年,對她而言,有苦澀,有感動。
她清楚得記得各種手術的「往事」,有些地區較為貧困,並沒有足夠的條件讓他們進行手術。「手術臺都是用石頭墊起來的,沒有無影燈,只有一盞鵝頸燈,加上一臺破舊的手控麻醉機和我們帶去的一臺麻醉機,硬是撐起了一場活動」。
她也曾經遇到過一個在醫院門口蹲在不肯走的72歲老人。十幾年前,一位老人由兒子帶著過來參加唇顎裂手術篩選,但是由於年紀太大存在一定風險,沒有通過。
史頌民對這一幕至今記憶猶新:「我就過去問他兒子,我說你們怎麼為什麼不回去?老爺爺的兒子就說,「我爸爸覺得自己豁著嘴巴來到這個世界,不希望自己豁著嘴巴再回去。」她聽到這兩句話,忽覺酸楚,最終決定為老人實施手術。
「老爺爺還有駝背,他不能平躺,我們就把手術臺子上面墊了兩個枕頭,讓駝背跟頭平齊了。這樣就無形中抬高了手術臺,然後我就踩了一個大腳凳,站在那裡,給他把手術做掉」,她回憶道。
史頌民腦海裡還一直浮現著在西藏昌都義診時的一個畫面,那是一對騎馬趕了三天路才風塵僕僕到達醫院的姐弟。「姐姐聽當地大學生村官說昌都來了醫生可以免費做唇顎裂修復手術,就決定帶著2歲的弟弟來求醫。」由於姐弟倆居住的村落環境惡劣,交通工具匱乏,他們只能用最原始的代步方式。「我當時以為是媽媽帶著自己的孩子來手術,沒想到這個看上去長相老成的女孩只有17歲。」
令史頌民更震撼的是姐姐摘下口罩的樣子,「她們一家姐弟5個都是唇顎裂患者,因為一匹馬只能坐2個人,其他孩子就這樣錯失了手術機會。」
2007年,史頌民教授辦理了提前退休,放棄了收入可觀醫院的整形外科工作,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公益慈善事業。
無數人向她表露過疑惑。「我的學生每個月收入都好幾萬,包括我的同事,還有我們的領導都不理解」,但她語氣裡透露出淡淡的平靜與安寧:「但你只要跟我出去一次,你只要看到那批孩子,看到那些家長,那種很期盼的眼光,你可能會跟我一樣走這條路。」
她前往不同的地方,也把希望帶到那裡,「我告訴患者說,給你做免費手術,別人就睜著很大的眼睛看著我,問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情。我說,是的,天上掉餡餅了」,她說著便笑了。
▌能力意味著責任
如今,史頌民已成為微笑明天慈善基金會的醫療總監。作為骨幹成員,她一路見證了基金會的成長。為了讓別人知道這個公益項目,她親自去和做活動的單位對接、親自去找病人。
「我想讓別人相信我們是一個很正的、不是弄虛作假的那種慈善機構,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這麼幹過來的。」
當下,基金會的核心項目——微笑明天唇顎裂救助,已經成功與全國近200家公立醫院達成合作。在公立醫院,一臺唇裂手術的費用最起碼要1萬多塊錢,甚至在一些私立醫院已經達到了十幾萬,微笑明天慈善基金會通過與合作醫療機構共同努力,把手術費用壓縮到6000元左右。此外,基金會的微笑項目已經惠及海內外7萬多名顏面部畸形孩童,達到了全球該領域的領先水平。
而醫療總監這個位置,對史頌民而言,則意味著強烈的責任感和無條件的付出。
在團隊裡,她總是做善後的那個人。還記得有一次微笑活動結束後,當地醫院打電話給她,說病人的傷口裂開了。眾人開會後,史頌民當即買了當天晚上的航班前往醫院。在她趕往醫院後,發現在他們走後不久,剛做完顎裂手術的病人沒有遵照術後醫囑就開始正常吃飯,食物殘渣沾滿了整個口腔,沒有感染已是萬幸。她為病人用生理鹽水清洗口腔,為當地醫院再次交代了正確的處理方式。「應急趕回手術地,去處理後續的這些事情,這也是我的責任,我已經挑上了這個攤子,我就會為這個事情負責到底」,她說。
身為一名外科醫生,史頌民給自己的定位是「不戴軍帽和領章的軍人」。她認為自己是生活在約束中的人,「我們定好了八點上手術臺,那就你不可能拖一分鐘,因為麻醉師提前給你麻醉好了;各種的治療,你都是要嚴格的按照無菌操作來執行的,馬虎一點,可能就會造成傷口感染,後果就可想而知了」,而種種約束,都是為了病人的身體健康負責。
對她而言,獨來獨往不是軍人的特質,互相配合才是打贏勝仗的要訣。她說:「你不是一個獨立的一個醫生,其實你屬於一個團隊,大家都是一個戰壕裡面的,你都應該跟他一起同進同出。我是外科醫生,不是說別人陪著我,我其實在陪著別人。沒有麻醉師,你做不了手術。沒有護士你也做不了手術。」她要求自己,麻醉醫生在插管的時候,自己必須在旁邊,對方拔管的時候自己也必須在旁邊,所有人結束工作,她才能脫下手套,既然是一個團隊,那大家就要一起同甘共苦。
她愛手術,在手術臺前的每分每秒都是她的高光時刻。她先前所在的整形醫院的院長說:「你就是一個開刀匠。」她覺得這個評價有趣且貼切:「其實我也這樣認為,我只要不做手術我就不舒服。我只要一聽說明天有手術做,我這個人精神就來了。」她對於唇顎裂手術的精通,是毋庸置疑的。多年的手術經驗讓她對每一種情況都熟稔於心:「因為我做的多,所以這些我一目了然,我可能不用測量什麼的就知道用什麼方法,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如今,65歲的年齡並沒有消解她把手術一直做下去的決心,近30年的實踐經驗反而給了她更多對未來的設想。在四川進行患者篩選時,她發現唇顎裂在當地的一個家族呈現出隔代遺傳的情形:一對唇顎裂患者夫婦的子女正常,孫輩卻普遍發病。當下,對於唇顎裂的致病原因,學界普遍莫衷一是。遺傳、孕婦身體疾病以及用藥、輻射等都被認為可能導致唇顎裂,但是背後的影響機制卻仍然是迷。
史頌民覺得自己看到了星星點點的希望:「我覺得,這個是可以作為一個課題來做的,我們是持續在做這樣的研究,我也希望更多年輕人能夠參與進來。」她顯得雄心勃勃,期待著用自己的經驗和研究熱情去填補唇顎裂相關研究的空白。
▌唇顎裂的孩子就像樹
採訪的時候,史頌民掛在嘴上最多的一個詞便是:「序列治療」。
循序漸進,是這種治療方式的重點。它強調,從小孩出生到長大,應該在不同的這種發育階段,選擇最好的時機和適當的手術方式給予孩子不同的治療,最後獲得一個最良好的效果。
這正是史頌民所推崇的。她表示,在孩子半歲左右,可以做唇裂的修復術,恢復上唇的形態;到孩子1歲準備發音說話的時候,可以繼續做顎裂的手術,讓他恢復發音,同時結合語音訓練;等孩子14-18歲左右,面部組織已經充分發育後,可以實施面鼻整形。
「唇顎裂的孩子就像一棵樹,你要治療要結合上他的發育,根據不同的年齡做不同的手術,這棵樹就會長得很正,這個話一定要告訴他的父母」,她強調。
在多年實踐中,她見到了太多因為不能結合孩子發育而盲目進行手術的案例。在新疆伊犁,她遇到一個已經進行過五次手術的五歲小男孩,孩子的媽媽帶著他,希望為孩子進行第六次手術。「我把這個道理講給媽媽聽,五次手術這個嘴唇已經很緊了,已經影響到了上頜的發育」,面對著上頜發育受限、牙齒咬合已經出現輕微「地包天」情況的男孩,史頌民拒絕了為男孩手術的請求。此外,去雲貴川很多地方舉行活動時,她發現了很多已經錯過了顎裂手術最佳年齡的孩子,「我們發現了超年齡的顎裂,你做了其實對發音沒有影響,沒有治療效果的,你只是把裂口彌合了,但是發音根本就改善不了」。
她越來越感覺到,許多家長、包括許多醫生,在應對孩子的唇顎裂時都是缺乏知識和經驗的,「父母親生下了小孩,卻不知道怎麼去幫助這樣的孩子,走出這個陰影」,慈善組織把免費的手術帶給患者的同時,也應該為他們帶去知識。「我們希望在這種時候,你要告知他們,這個孩子的路應該怎麼走下去。他發育到什麼時候才能給他做什麼手術,與他們講詳細一點,孩子從生下來到成年中間要做一次序列的治療。」
如今,很多她曾經的患者都依然和她保持著聯繫。採訪時,史頌民提到了一位紹興的媽媽,「每年他爸爸或者是媽媽就會跟我聯繫一次,把小孩的情況跟我說一下」,初次為這個孩子手術時,他只是一個6個月大的寶寶,如今他已經要參加中考了。
「外婆」是現在大家對史頌民普遍的稱呼,這個瘦瘦的、戴著眼鏡的斯文老人,總是讓人們回憶起童年裡溫柔的外婆的形象。
「我走上了這條路,我一直會走下去,我一直會幫助他們」,身為無數唇顎裂患兒親切「外婆」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堅定,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