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語言是我們人類共同的文明標誌,可為什麼不同的人群或不同的地區會有不同的語言?《聖經.創世紀》通過巴別塔的故事告訴我們何以如此:大洪水之後,人類生活在一個統一的時代,說著單一的語言。但人心不足蛇吞象,當時的人們不知道可以共享一種語言已經是莫大的福利了,居然陰謀建一座足以到達天堂的塔樓。但人類這種不自量力的僭越惹怒了上帝,上帝通過混淆他們的語言使他們不再能理解彼此,從而無法進行溝通,最後陰謀被終止了。巴別塔的故事只是一個載諸《聖經》的神話故事,真的不足為憑嗎?然而現代考古學家卻將巴別塔與已知的建築結構聯繫起來,譬如埃特梅南基塔,它是公元前610年巴比倫王國國王納伯拉薩獻給美索不達米亞神馬杜克的高達91米的金字形神,有些考古學家認為這就是巴別塔。著名的巖畫學家阿納蒂教授通過西奈半島的巖畫畫面來證實摩西的十誡,等等。考古學家正是致力於破解古代謎案的偵探,正努力通過各種線索來還原古代案件的真實現場。
象形文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而且流行的地方基本上也都在亞洲,譬如「山」字,不僅字形相同,其象徵意義也相同(從上至下):蘇美爾文(山、山間國家、外國),古埃及文(山間國家、外國、山),甲骨文(山),古西臺文(城堡、國家),哈拉帕文(意義尚不明)。
巴別塔的故事真的是空穴來風嗎?可世界上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告訴我們似乎曾經確有過一個統一文字的時代。儘管上面這些文字中哈拉帕文字尚未被破譯,但根據哈拉帕西邊(蘇美爾、埃及等)和東邊(中國)具有同樣象徵意義的象形文字來看,哈拉帕沒有道理不在同一條直線上。相似即相關,這不僅是人類文明和邏輯的定律,同樣也是生物學和我們這個世界構成的定律。同樣,相近亦相關。印巴離我們這麼近,我們是鄰居,當然與我們相關。前面說這麼多,其核心意思就一句話:這就是我們發掘哈拉帕的原因。在孤獨中人們很難認識自己,甚至連起碼的物理屬性的判斷也做不到,只有你走出去站在人群中,你才能知道你的高矮胖瘦。有比較才有真相,沒比較就沒傷害,尋找真相有時就是傷害。石峁出土的人面與雙手形石雕
浙江杭州反山玉琮王上雕刻的神人像
瑪雅文化的太陽神塑像這幾幅圖案的構圖很相似,不是嗎?但凡遇到這種情況,以後一定要記住一個詞:相似即相關。這是我們考古學家,不,這是我們人類理解世界的五字箴言。俞偉超先生的古今一體、曹兵武先生的中外合璧,我所謂的萬法同源,以及英文習語中的it’s a small world,實際上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來闡述「相似即相關」的定律。最近器晤先生在其《石峁石雕:遠古神廟的蹤影》一文中將這幾種不同文化中的相似圖案放在一起,並暗示:其中一定隱含著一段被忘卻了的重要歷史,亦此屬之例。不過當我們把哈拉帕的材料也排列在這個比較之中時,其意味就更加悠遠而深長了。哈拉帕印章中的神像。請注意神像上方文字中有個像「魚」形的文字,這個字念什麼是什麼意思目前均未知,但這個字幾乎與所有的這尊神像相關,所以學者們推測,這個字有可能是這個神衹的神性相關。這個神像的標配是戴著角飾冠的三面神像,通常為腳掌相對的瑜伽姿勢,雙手置放在兩條腿上,雙臂戴滿了手鐲和臂釧,其中三個是最大最重要的。其座下往往有羊、鹿、其背光中往往有象、虎、犀牛、水牛等動物,有時還有「siva」(溼婆)的題記。這就是溼婆的早期或原始(proto)形象。最近印度學者根據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貢迪人(Gond)的民族學材料來解釋哈拉帕印章上的圖像神話,貢迪人的「Bara Deo」就是印度教溼婆「Shiva」的名字,說她出生在薩迦樹(saja tree,一種藤蔓)下,用泥土在樹的枝條間建造了一間房子,他要求貢迪人為他祭獻水牛。貢迪王挖出了了薩迦樹,用布將樹連同泥屋帶回了宮殿,將其種植在院內,並給他祭獻山羊,溼婆非常高興。上面這幅印章圖案中所表達的,正是這個神話故事。
身體上印有「siva」(溼婆)字樣的印章圖案。《西遊記》中的王母娘娘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其原型就是《山海經》中的西王母。史書中的描述簡潔而高冷:「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與前面關於溼婆的神話描述,相近也相似,由此可見西王母絕非國產,漢畫像磚上的西王母儼然一個中國版的溼婆。
摩亨佐.達羅出土的青銅舞女。「siva」(溼婆)的字樣往往還出現在那些舞蹈人物的軀幹上,而這種舞姿就是溼婆的「Nataraja」身相。在哈拉帕文明中,印度大麻(cannabis)已經被辨識出來了,而在印度的民間風俗和傳統中,溼婆與印度大麻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繫。也就是說這尊用失蠟法(你沒看錯,是失蠟法)鑄造出來的出土於摩亨佐.達羅的距今4600年前的銅像,正是一位在大麻的作用下進入迷狂舞蹈的巫婆。只是到了吠陀時代以後,作為溼婆舞蹈身相的「Nataraja」才逐漸形成標準化和定型化的鬥雞般單腿站立的瑜伽姿態。
吠陀時代以後模式化的溼婆舞蹈身相,也就是迷狂(或入迷)狀態下的溼婆。藏密中結遊戲座的度母形象便是來源於此。在薩滿教中,這是一個溝通天地的姿態,被認為是人類及其文明的最終目的和最高形式。「人之初,性相近」。與鄰居的相似不是偶然和孤立和個別的,而是有證據鏈的。溝通天地的觀念當然也出現在中國古代,我們稱其為天人合一。漢代在董仲舒的鼓吹下,天人合一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了。戰國以來出現的這種舞人應該理解為溼婆舞蹈身相的漢版,其材質、身相和含義的微殊,可以理解為因地制宜的適應和隨鄉入俗的變化。玉舞人拓印陶舞人戰國以來,特別到了漢代,這種舞人的形象非常普遍,其特點有二:一曰長袖,二曰舞蹈,合起來稱作「長袖善舞」。請注意,從事法律研究的極端功利主義分子韓非子說這句話時可絕沒有絲毫浪漫主義的抒情,而是一種職業寫實。「舞」即「巫」,長袖善舞,反過來講便是「舞(巫)必長袖」。長袖應該不是一種服飾的客觀描繪,而是巫師身份的象徵和迷狂(舞動長袖)狀態的刻寫:即便不是溝通天地的姿態,也是讓靈魂過節的裝扮。歡愉吧,在神的光輝下。《西遊記》描寫唐代玄奘赴印度取經,對此大家都沒有異議,對於張騫曾經在斯瓦特地區(巴基斯坦西北)看到蜀布竹杖等漢文化西傳的記載,學者們也都認為是史實,但是史前這種取經或送經活動發生過嗎?情況又如何呢?於史無徵,乃求諸地下,只好請考古學家告訴我們幾千年前發生的故事。以前談過「西陰紋」、動物和人物陶塑、馬家窯珠子與海貝等,現在通過我們的發掘,來看看史前我們和鄰居之間有些什麼樣的過從與過節。從左至右是我們發掘工地不同進度的照片。我們這次選擇的發掘策略是在土墩被破壞掉的平地上布方,發掘最下部的和最早堆積的文化層,意在直搗黃龍,直接穿越到哈拉帕時代。探方打開之後首先遭遇的是吠陀時代到孔雀王朝的地層和密集的灰坑。灰坑套疊,早晚打破,分布密集,包含物豐富。這組照片反映的是灰坑從打開到完成的發掘過程。考古學上的灰坑只是一個習慣用語,是指古代人類在自家住房附近開挖的用以儲藏、傾倒垃圾(就從這一點來看甚至比今天的我們還具有環保意識)、祭祀、埋葬,甚至居住等不同目的的地穴。譬如上圖中的這個灰坑,其底部四周均勻並很有規律和很有形狀地分布著殘破的陶器與石器,且填土純淨,這說明這個灰坑並非作為垃圾坑來使用。這是灰坑9(H9),考古人員正在清理。該灰坑深2.6米,底徑3.3米,且周壁光滑規整,坑底經過拍打處理並敷有白灰面。該坑規劃的很圓,只是在東北邊緣尚有一小坑將其打破。最初以為是晚期的小坑打破大坑,但後來發現圓形主坑在其邊緣處再套一個小坑的做法就是這種遺蹟的結構,都是同時代的,並無打破關係。該坑的另一特別之處在於壁與底的交界處規律地分布著十幾個直徑在10釐米左右的小洞。根據這些現象分析,這可能是某種木構設施的遺蹟。灰坑的填充物很豐富,分層清晰,灰燼與各種人工製品以及生物製品駁雜混同。換句話說,這個坑起初很可能是作為住房使用的地穴式房屋(pit dwelling),廢棄後才變成了垃圾坑。如果這是地穴式房屋,似乎成了神話中溼婆「用泥土建造了一間房子」的地下之物證,那麼與之相應的仰韶文化地穴式房屋可否理解為《山海經》中「穴居」的文獻所本呢?最後經過陶器以及其它包含物的確認,我們欣喜地發現,這種袋狀(印度叫鍾狀)地穴開口於第五層,正是哈拉帕文化層!而且這種地穴式房屋正是哈拉帕早期拉維類型(Rive phrase,3300-3000BC)和克塔.迪吉類型(Kot Diji phrase,3000-2700BC)的典型特徵。對於考古學家來說,田野工作實際上大部分時間都在挖坑,挖坑過程是快樂的,挖坑結尾也是幸福的,挖坑是光明正大和理直氣壯的。所有參與挖這個坑的人最後都要求與坑合張影,以表達「坑人」的願望。考古工地上隨便一張合影,也都是幾千年的相守與相望。無獨有偶,這種袋狀地穴式房屋同樣也是我國仰韶文化的典型特徵。那麼問題來了,有比較就有傷害,孰為老大?考古界對於這個的辨識無需任何智商與技術,只需遵守自然界的定律,誰年紀大誰就是老大。碳14年代學告訴我們將近七千年前的仰韶文化要比距今5300年的哈拉帕文化更為古老,當然仰韶文化是老大。不過要承認仰韶是老大,承認哈拉帕的地穴式房屋源自仰韶文化,需要過情感與民族自尊心這一關。所以在印巴考古界分兩派:一派認為就是印度河流域起源的,而另一派認為仰韶文化西傳的結果,通過西藏卡諾文化,到克什米爾的布爾扎洪,最終傳到哈拉帕文化的克塔.迪吉類型。除了地穴式房屋外,順手捎來還有磨光石斧、底部有藍紋或席紋的陶器等。同樣的考古學材料,竟然有截然相反的兩種解釋,難怪英國著名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裡斯蒂不無揶揄地批評考古學家:他們說起幾千年前的事情就跟談論昨天發生的事兒一樣。長條形磨製石斧(Ground stone celts with wider butts)尖尾磨製石斧(Ground stone celts with pointed butts)
一個中印之間考古學文化交流的經典案例就是上圖中的長條磨光石斧和尖尾磨光石斧。這兩種石斧在印度河文明與我國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特別是南方沿海地區的考古學文化中非常普遍。最早是英國考古學家惠勒認為印度河文明中的這兩種石器當是來自中國南方沿海一帶,後來夏鼐和蘇秉琦先生均襲用了這一說法。該輪到中國學者需要戰勝感情和民族自尊心時,情況如同印巴一樣,也分兩派。這是1978年出土於淅川縣下寺春秋楚墓的雲紋銅禁。銅禁的造型製作等均有著無與倫比的精美,總之,這是中國古代採用失蠟法鑄就的青銅傑作,其工藝精湛複雜,令人嘆為觀止。在《國家寶藏》的節目中,該禁作為河南博物館的鎮館之寶而展出。學界其實一般也認為失蠟法源自印度,但在《國家寶藏》節目中,中國航發高級工程師x x x講到航空發動機渦輪葉片所使用的熔模鑄造時動情地說,這是向中國古老的失蠟法學來的技術:「就像一個華僑,骨子裡是中國人,穿了西裝又回來了!」全場掌聲雷動,觀眾被自己祖先的精湛技藝感動得熱淚盈眶。其實骨子裡就不是中國人,承認這一點又有何妨?將別人的技術發揚光大不也一樣值得自豪嗎?雲紋銅禁不一樣精美嗎?
就失蠟法的考古資料而言,前面談到的摩亨佐.達羅出土的舞蹈身相的溼婆就是用失蠟法鑄造的,年代為距今4600年前。但這並不是最早的,最早的是這件小小的銅質輪狀護身符,發現於俾路支斯坦距今6000年前的Mehrgarh文化。根據歐洲古代材料研究中心研究認為,這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失蠟法」鑄造的銅器!而且失蠟法在印度一直沿用至今,孟加拉邦的達瑪爾人被稱作「Dhokra」的即為失蠟法工藝,他們至今採用Dhokra製作的旅遊產品仍享譽遐邇。中國與印巴次大陸是鄰裡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僅文化交流源遠流長,其文化官司,同樣也是剪不斷,理還亂。兩地均盛產水稻,孰為源頭?新石器時代的弦紋陶究竟誰影響誰?藏族從斯瓦特接受了佛教,但經過自己的消化改造之後形成藏密又回傳給克什米爾和斯瓦特地區..惠勒說印度洋是一個文化攪拌池,若是,惠生則說喜馬拉雅就是一根文化攪拌棒。印度洋VS喜馬拉雅,這正是一帶一路的文化意義,在歷史時間隧道,徊惶於山高水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