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清代學者盧文弨、戴震校勘《大戴禮記》的成果最先由盧見曾刻入《雅雨堂叢書》之中。而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實有乾隆二十三年戊寅、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兩種刻本,後世多誤之為一。戊寅本以盧文弨校注為主,並融合了惠棟、戴震的校勘成果;庚辰本則用戴震校本,系戴震在盧見曾幕府時校勘所得,後出轉精。《四庫全書》本《大戴禮記》系戴震在雅雨堂本的基礎上,廣集眾本,參互考證,從而將《大戴禮記》校勘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盧文弨、戴震合校《大戴禮記》,釐正了《大戴禮記》在流傳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為後世《大戴禮記》學研究奠定了文本基礎。
關鍵詞: 盧文弨; 戴震; 《大戴禮記》; 校勘; 乾嘉考據學
收稿日期: 2020-06-13
中圖分類號: G256.3 文獻標識碼: A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0216210020052)
文章編號: 1008-7621(2020)06-0106-06
《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
作者簡介: 陳曉華(1972-), 女, 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侯曉玉(1990-), 女, 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
乾嘉考據學興起之初,《大戴禮記》的校勘便引發了廣泛的關注。當時的《大戴禮記》校勘,以揚州盧見曾幕府為中心,以《雅雨堂叢書》本(以下簡稱雅雨堂本)為先導,在惠棟、盧文弨、戴震、王念孫、汪中、劉臺拱等學者的努力下,校勘成果迭出,成績斐然。這其中,尤以戴震、盧文弨的校勘工作最足稱善。二人的校勘成果體現在雅雨堂本、《四庫全書》本(以下簡稱四庫本)《大戴禮記》中,這兩種版本也成為校釋《大戴禮記》的必備之書。實際上,雅雨堂本存在乾隆二十三年戊寅、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兩種刻本,學界多把二者誤為一種。雅雨堂本刊行之後,盧文弨、戴震又曾數度致書商榷,這些校勘成果大都被四庫本予以採納。值得注意的是,惠棟當時因置身盧見曾幕府,也參與到了雅雨堂本的校勘之中。綜合盧、戴、惠三人合校《大戴禮記》的成果,不僅是全面評判雅雨堂本的重要前提,也是梳理清代《大戴禮記》發展史的必備工作。茲謹就管見所及,試述於後,敬祈方家教正。
一、《大戴禮記》版本現存情況
清乾隆年間,盧文弨、戴震往復再三,商討《大戴禮記》的校勘問題。根據二人的校勘成果,由時任兩淮鹽運使的盧見曾重刻《大戴禮記》,收入《雅雨堂叢書》(或稱《雅雨堂藏書》),稱為雅雨堂本。後戴震入四庫館,在之前校本的基礎上,又經數次勘磨,終成四庫本《大戴禮記》。此為二人校勘《大戴禮記》的大體情形。
但隨著《大戴禮記》研究的日漸深入,筆者發現盧、戴校勘《大戴禮記》尚有很多問題值得討論。首先是雅雨堂本《大戴禮記》的版本問題。一般認為,雅雨堂本系乾隆二十三年戊寅(1758)刻本,有盧見曾序為證:「《大戴禮》十三卷……餘家召弓太史,於北平黃夫子(黃叔琳)家,借得元時刻本,以校今本之失,十得二三,注之為後人刊削者,亦得據以補焉。又與其友休寧戴東原震,泛濫群書,參互考訂。既定,而以貽餘。夫以戴書盧注,經千百年後,復有與之同氏族者,為之審正而發明之,其事蓋有非偶然者,因亟授諸梓。……乾隆戊寅。」[1]細讀盧序可知,雅雨堂本《大戴禮記》系用盧文弨校本,刊刻之前,盧文弨曾與戴震「參互考訂」,所以該本同時吸收了戴震的校勘成果。後世研究者談及該本,多徑稱雅雨堂本,少有異辭。
值得注意的是,王欣夫在其《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中著錄了兩種雅雨堂本《大戴禮記》,一種為乾隆戊寅刻本,一種為乾隆庚辰刻本[2]384-390。據王欣夫《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載:「《大戴禮記》十三卷(二冊)清乾隆戊寅德州盧見曾雅雨堂刊本。臨元和顧廣圻校並跋。盧刻《大戴禮記》系用戴東原校本,當時惠松崖同在揚州運使署,或亦曾與參校。」[2]384-390又載:「《大戴禮記》十三卷(四冊)清乾隆庚辰盧見曾雅雨堂刊本。佚名臨休寧戴震、歸安丁傑校。……當時未得校者主名,因中有丁小山師雲者,小山為歸安丁小雅初字,且著有《大戴禮記釋》一書,而後世無傳本,遂題目之曰『丁傑校本』。獨任君心叔銘善謂是小雅弟子臨其師所錄戴東原後校本,而未詳其說,忽忽十餘年矣。一九六二年四月,心叔自杭寄來長跋一篇,義據堅確,其為戴校無復可疑。」[2]384-390乾隆戊寅即乾隆二十三年(1758),乾隆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1760),前後僅隔兩年。那麼,是否真如王氏所言,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存在兩種刻本?
查閱雅雨堂本《大戴禮記》我們發現,該本牌記為「乾隆丙子(二十一年,1756)鐫『雅雨堂藏板』」。卷首目錄之前最先為盧見曾序,所署時間為「乾隆戊寅(二十三年,1758)」;次為迻錄南宋韓元吉序及元代鄭元祐序,鄭序後有盧見曾校語;再次為戴震《大戴禮記目錄後語》,末署「乾隆丁丑(二十二年,1757)」;又次為盧文弨「乾隆庚辰(二十五年,1760)」所作之跋;最後為《校定大戴禮記凡例》十二條。有的本子諸序前後次序或有不同,或有缺失,但考之行款、題識等,可知是同一版本。為便於比較,我們暫且稱之為「通行本」。由於通行本牌記、序、跋所記時間各異,是否刻於乾隆二十三年先且存疑。
另外,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戴震手校本《大戴禮記》(以下簡稱「戴校本」),其底本版心有「雅雨堂」字樣,卷前序跋與通行本相同,只是順序有異,可知底本與盧見曾雅雨堂本有莫大關係。通過比較我們認為,戴震所用的「雅雨堂本」並非通行的「雅雨堂本」。首先,通行本鄭元祐序後有盧見曾校語,戴校本則無。盧氏校語云:「曾按,《漢書·儒林傳》,戴德,字延君,為信都太傅;戴聖,字次君,為九江太守。序稱戴聖字次君,為信都太傅者,誤也。《公冠篇》自『使王近於民』至『親賢使能成王冠辭也』,自『陛下離顯』至『與天無極孝昭冠辭也』。序雲成王祝辭而稱陛下,於考古何居?自是舊刻分段未晰,今本節分之,其義自明。」[3]卷首盧見曾的校語主要針對鄭序中所謂「戴聖,字次君,嘗為信都太傅」之誤而發,此校語即源出戴震,具見戴校本鄭序中。此外,序中「案」「陰」「冢」「御」等字原誤,戴震皆出校語,通行本皆改[3]序。其次,正文卷一,戴震校語有「舊字在案字下,誤寫要改正」[3](哀公問五義第四十)5b,通行本將「舊」字在案字之下。其他校語如「之誤作其」[3](保傳第四十八)1b 「而誤作如」[3](保傳第四十八)2b 「焉誤作謂」[3](保傳第四十八)3a 「訐誤作許」[3](保傳第四十八)4a等等,通行本皆據之校改。
由此而觀,戴校本所用的底本雖為雅雨堂本,但與通行本的確是不同的兩種刻本。也就是說,雅雨堂本《大戴禮記》確實存在兩種刻本,且後一種刻本是戴震在前一種版本的基礎上校勘而成。那麼,這兩種版本各刻於何時?又有怎樣的關聯呢?
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初次刊刻的時間,當如盧見曾序中所言,為「乾隆二十三年戊寅」。一則盧見曾序中已言之鑿鑿,再則盧文弨跋文亦稱,盧見曾一向留心《大戴禮記》,「索其本併集眾家本,參伍以求其是……凡二年始竣事」[4](新刻大戴禮跋庚辰)118。盧見曾於乾隆二十一年開始校刻《大戴禮記》,而跋中又言「凡二年始竣事」,即二十三年戊寅刻成,此即王欣夫先生所言「戊寅本」。該本以盧文弨校勘成果為主,很可能是盧見曾急於成《雅雨堂叢書》而先刊。國圖所藏戴校本即以此本為底本。
然而,戊寅本刊刻後通行未久,抑或尚未通行,由於訛誤尚多,便改板再刊。時戴震主盧幕,遂以先刊之本為底本,續為校勘,乃有庚辰之再刻。另據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所載:「盧學士文弨先為校訂,刻既成矣,先生(指戴震)復細校之,故有庚辰冬、辛巳夏兩與學士(指盧文弨)之書,臚舉應改之字。今考雅雨堂刻本,凡庚辰札內所舉者,已皆剜板改之,皆先生所為也。其辛巳札內所舉,皆未之改,則先生已離揚之故也。」[5](乾隆二十五年三十八歲條)463盧文弨校訂之本,雖未明言刻於戊寅年,但據段氏所言「剜板改之」,可知此本早於戴震校本,當為戊寅本無疑。對照這兩種刻本,並參以盧、戴往來書信,可知段玉裁所言不虛。戴震在庚辰年(1760)給盧文弨的信中所舉應改之字,庚辰本皆已改正,而辛巳年(1761)書信中所列,未作更改。
這裡還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先出的戊寅本之所以會有盧文弨在庚辰年所作的序,很顯然是後人根據他書竄入。因為戴震校本中無論是韓元吉序、元刻本序,還是正文,都有明顯的校改痕跡,而其中盧見曾序、校訂大戴禮記凡例、盧文弨跋三篇則並無校改,且板框、字體著墨也明顯不同,《大戴禮記目錄後語》一文更是直接根據《戴震文集》手抄補入。因此,上述這幾部分基本可以斷定皆為後來竄入。
綜上可知,雅雨堂本《大戴禮記》確實存在乾隆戊寅、庚辰兩種刻本。戊寅本以盧文弨校注為主,而參以戴震之說,於乾隆二十三年先刊;庚辰本則用戴震校本,吸收了戴震在盧見曾幕府時的主要校勘成果,於乾隆二十五年刊行,因而後出轉精,成為後世通行的版本。
二、《大戴禮記》的校勘情況
在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刊行之前,盧見曾幕府中的另一位核心人物,也正在進行《大戴禮記》的校勘工作,他就是惠棟。從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初,惠棟、戴震同在盧見曾幕府,且都關注《大戴禮記》的校勘。那麼,惠校與戴校存在怎樣的關係?惠棟的校勘成果是否被盧見曾吸收而體現在雅雨堂本《大戴禮記》之中?想要弄清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對惠棟、戴震乃至盧文弨在盧見曾幕府的主要學術活動略作梳理。
惠棟於乾隆十九年(1754)客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幕府,助其校刊《雅雨堂叢書》。二十三年(1758)春,因病重辭幕回鄉,不久病逝。而正是從乾隆十九年到二十三年,盧見曾前後用了五年時間輯刻漢唐典籍,成《雅雨堂叢書》13種,包括《鄭氏周易》《李氏易傳》《尚書大傳》《大戴禮記》《鄭司農集》等,多為解經之作,意在表彰漢學。《雅雨堂叢書》諸種的刊行,處處可見惠棟的辛勞。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二十二年秋,亦即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刊行的前一年,惠棟正從事於《大戴禮記》之校勘,有跋記其事:「高安朱文端公刻藏書十三種,內有《大戴禮記》一種。……丁丑季秋,從雅雨先生借校一過。松崖。」[6]跋中所言高安本《大戴禮記》,系康熙五十七年朱軾據南宋韓元吉刻本校正重刊,內有朱軾句讀,是清人校刊《大戴禮記》最早的本子。惠棟從盧見曾處借得高安朱軾校本,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再校一過。所以王欣夫先生認為,戊寅本《大戴禮記》,惠棟很可能也參與了校勘[2]384。要想驗證盧見曾是否採納了惠棟的校勘成果,只需將惠校本與雅雨堂本對校即可,但翻檢國家圖書館藏書,始終未能得見惠校本《大戴禮記》。但惠棟當時正在盧見曾幕中,且正從事於《大戴禮記》的校勘工作,惠氏參與其中應該無疑。另據葉德輝言,盧見曾為《大戴禮記》所作之序即為惠棟代撰。那麼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吸收了惠棟的校勘成果亦在情理之中。當時惠棟關注的重點在《易》學,很可能出校並不多。正如王欣夫先生所言,惠棟校勘《大戴禮記》的主要目的即在為所撰《易》《禮》諸書準備材料。其言曰:「《大戴記》多採古書,如《哀公問五義》採《荀子·哀公篇》,《帝系》採《世本》,《勸學》採《荀子》,《千乘》則《王制》間採其語,《文王官人》採《周書》,《小辨》《用兵》《少間》採《三朝記》,《朝事》《投壺》採《逸禮》。故各書可互相勘正,而於闡發《易》義,及明堂、郊、禘之說,則均為所著《易漢學》《明堂大道錄》《禘說》之貯材。」[2]385戊寅本《大戴禮記》雖以盧文弨校本為主,但盧文弨本人並非盧見曾幕客,所以未曾親為刊書之事,當時幫助盧見曾刊刻該書最有可能的人便是惠棟。
戴震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冬進入盧見曾幕府,並在此與惠棟定交。可惜兩人交往不到一年,惠棟即歸道山。但二人並非泛泛之交,「惠棟對戴震學術思想的轉變有重大的推進作用」[7]。戴震在盧幕(1757-1758、1760兩館盧幕)的主要學術活動,就是校勘《大戴禮記》。但在進入盧幕之前,戴氏就已經開始了對《大戴禮記》的校勘。據《大戴禮記目錄後語二》所載:「是書(指《大戴禮記》)自漢迄今,注(指盧辯注)獨此一家,而脫誤特多。餘嘗訪求各本,得舊本五,參互校正。今春正月,盧編修召弓以其校本示餘,又得改正數事。盧編修本所失者,則餘五本中或得之,若疑文闕句,無從考得,姑俟異日。……乾隆丁丑孟夏月,戴震記。」[5](大戴禮記目錄後語二)21-22乾隆丁丑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此「目錄後語」雖冠於雅雨堂本《大戴禮記》之前,但細讀其內容,並非為刻書所寫,而是戴震校勘該書時所記,之所以出現在雅雨堂本《大戴禮記》之前,當為盧見曾刻書時補入。
這一時期,惠棟、戴震雖然都在盧見曾幕府助其校刊《大戴禮記》,但該書最早的刻本卻以盧文弨校注本為主。盧文弨關注《大戴禮記》的時間較惠、戴二人為早。柳詒徵《盧抱經先生年譜》「乾隆二十年乙亥」條載:「館藏《大戴禮記》有武林盧文弨手校。……卷一首行題甲戌五月十八日以程榮本對校,乙亥嘉平之望以元劉貞庭本對校。」[8]盧校《大戴禮記》應該始於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後盧文弨又從黃叔琳處借得元刻善本,繼續從事《大戴禮記》的校勘工作。戴震亦尋得五種舊本[2](辛壬稿卷一)389及高安本(高安朱軾自修齋刻本),參互校正。乾隆二十二年春,盧文弨以其所校本示戴震,商討《大戴禮記》校勘之事。其後,又曾多次讎校,才自信無大謬誤。盧文弨將校勘所得寄示盧見曾,盧見曾以此為基礎刻入《雅雨堂叢書》,遂有戊寅本《大戴禮記》的問世。當時戴震雖然已經進入盧見曾幕府,但據國家圖書館所藏戴校本《大戴禮記》可知,戊寅本並非出自戴震之手,其對《大戴禮記》的校勘是在戊寅本刊刻之後進行的。
綜上可知,乾隆二十二年,即戊寅本《大戴禮記》刊刻的前一年,盧文弨、惠棟、戴震三人都在從事《大戴禮記》的校勘工作。在此之前,戴震與盧文弨已往復再三,商討校勘事宜;戴震又與惠棟同處盧幕,切磋學問,交流校勘所得。次年,在惠棟、戴震的襄助下,盧見曾刊刻雅雨堂本《大戴禮記》。換言之,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匯聚了惠棟、盧文弨、戴震三人的校勘成果。
在戊寅本《大戴禮記》刊行之後,戴震與盧文弨又多次致書商討該書校勘諸事。乾隆二十五年(1760)冬,戴震致書盧文弨,就校勘《大戴禮記》一事,提出自己的看法。其言曰:「《大戴禮記》刻後印校,俗字太多,恐傷壞版,姑正其甚者,不能盡還雅也。所有誤字,向未核出,如……謹陳鄙見,惟有道正之。」[5](與盧侍講紹弓書)60-62戊寅本刻成後俗字、誤字太多,戴震為之手校,今國家圖書館所藏戴校本《大戴禮記》即詳細記載了其校勘過程,閱之一目了然。盧文弨就雅雨堂刻本再加校閱,又得數事,附之於後,詳見盧氏所撰《新刻大戴禮記跋》[4](新刻大戴禮記跋庚辰)118-119。
乾隆二十六年(1761),庚辰本刊行後一年,戴震又致書盧文弨,論《大戴禮記》校勘未盡之事。有言曰:「其《大戴禮記》一書,今正復檢一過,又得若干事,後因窮處多繁雜,未及訂定。茲略舉大致,以乞教正……謹錄如上。一二致確處,私心頗恰樂也。伏待垂擇,不無有可附於閣下前所訂數十條末者。」[5](再與盧侍講書)62-71可惜的是,因離開揚州盧幕,戴震的這一建議,未能被補入雅雨堂本中[5](戴東原先生年譜)464。
乾隆三十八年(1773),戴震進入四庫館,得以專心從事校勘工作。得益於四庫館得天獨厚的條件,戴震再次對《大戴禮記》進行全面校勘,並彌補雅雨堂本之不足。據段玉裁記載:「先生(指戴震)在四庫館《永樂大典》內散見者僅十篇,以與各本及古籍中摭引《大戴禮記》之文,參互考核,附案語於下方,是經乃可與《三禮》並讀。」[5](戴東原先生年譜)478四庫本是戴震在雅雨堂本的基礎上,廣集眾本[9](前言)46,參互考證,尤其是利用了《永樂大典》中的相關引文,將《大戴禮記》的校勘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為《大戴禮記》的深入研究奠定了文本基礎。應當指出的是,四庫本雖出自戴震之手,但並非戴震一人之功,而是融合諸家,在盧文弨等人校勘成果的基礎上形成的新校本。
戴震故世後,盧文弨仍對《大戴禮記》傾心不輟。乾隆四十五年(1780),盧文弨致書王念孫,討論《大戴禮記》校正事宜。「讀所校《大戴禮記》,凡與諸經相出入者,並折衷之以求共是,足以破注家望文生義之陋。然舊注之失,誡不當依違,但全棄之,則又有可惜者。若改定正文,而與注絕不相應,亦似未可。不若且仍正文之舊,而作案語繫於下,使知他書之文固有勝於此之所傳者。觀漢魏以上書,……讀者皆當用此法以治之,相形而不相掩斯善矣。」[4](與王懷祖念孫庶常論校正大戴禮記書庚子)276-281。盧文弨就王念孫校注《大戴禮記》的方法提出不同意見,認為不應捨棄舊注、改定正文,而應當在正文之下附作案語。次年,盧氏又與陳以綱商討校書事:「承示《大戴記》諸條,凡所證引,俱一一可桉不虛,足下之於此書,功良深矣。然區區一隅所見,亦不敢為足下隱,謹條疏如左,惟為我審正之,以盡切磋之誼,幸甚。」[4](與陳立三以綱上舍書辛丑)281-283二人就《大戴禮記》相關條目的校勘交換了意見。
盧、戴校勘《大戴禮記》歷時二十餘年,數次勘定。從戊寅本的初刻,到庚辰本的刊改,再到四庫本的全面校勘與進呈,盧文弨、戴震往復再三,質疑問難,孜孜不倦,樹立了中國經學史上的校書典範。經盧、戴校勘與倡議,《大戴禮記》訛舛漸少,治者漸多,注本漸興,始可與《三禮》爭勝。在《大戴禮記》研究史上,盧、戴二人功不可沒。
三、盧文弨、戴震校勘《大戴禮記》的意義
在中國經學史上,《大戴禮記》始終處於一種尷尬的境地。它雖然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是研究孔子與先秦儒學的珍貴材料,但該書卻流傳不廣,除北周盧辯曾經為之作注外,歷代研治者稀少,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這與《大戴禮記》在經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不相稱的。隨著清代考據學大盛,經典研究全面展開,《大戴禮記》遂再度進入學者的視野。
清代的《大戴禮記》學研究,始於康熙年間學者朱軾。康熙五十七年(1718),朱軾在浙江巡撫任上校刊《大戴禮記》,由此出現了清代《大戴禮記》的最早刻本。因朱軾祖籍江西高安,因此又稱高安本。高安本系朱軾根據當時流傳的諸版本校勘而成,並施以句讀,因而自成一系,具有重要的版本和校勘價值。黃懷信先生稱其「開清人校勘《大戴禮記》之先」[9](前言)44,充分肯定了其價值。朱軾是康雍時期的理學名臣,但卻將目光投向經學原典,轉而提倡禮學,反映了這一時期學術好尚的轉移。
到乾隆朝初期,盧文弨、戴震等學者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大戴禮記》,各出所校,共襄其事,精校迭出,《大戴禮記》研究遂再度引起學者的重視。盧、戴合校《大戴禮記》影響巨大,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經盧、戴校勘後,《大戴禮記》基本上恢復到可讀的程度。與《周禮》《儀禮》《禮記》的研究相比,清代的《大戴禮記》研究之路更為艱難。一方面,《大戴禮記》因未得鄭玄作注,歷代研治者稀少,遂致亡佚過半;另一方面,流傳下來的本子,魯魚亥豕,錯訛紛雜,致其幾不可讀。連一部像樣的底本都沒有,貿然治之,很可能訛舛更甚。而盧文弨、戴震合校訂正《大戴禮記》,特別是四庫本《大戴禮記》的問世,是《大戴禮記》研究史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重要事件,標誌著《大戴禮記》研究從此有了一部品質優良的本子。黃懷信先生評價四庫本《大戴禮記》說:「此本是正了舊本大量誤字誤句,多有與盧本合者。所附戴震校語一一指明舊本脫衍訛誤、各本異同,及所從之本,原原本本,一目了然。此本出,使《大戴禮記》面目為之一新,基本上恢復到可讀的程度。」[9](前言)46。
在盧、戴校本的基礎上,《大戴禮記》之學漸趨復興。諸家治《大戴禮記》者,或續為校勘,或為之註解,《大戴禮記》研究遂顯於世。據王鍔《三禮研究論著提要》所載,以雅雨堂本《大戴禮記》為底本再行校勘的就有王念孫、王引之、汪中、劉臺拱、朱駿聲、丁傑、楊沂孫、朱彬、汪叔辰、戴望等20餘位知名學者[10]。雖然雅雨堂本《大戴禮記》存在很多問題,但在之前版本訛誤較多、四庫本又流通不暢的情況下,該本仍然是當時容易獲得的最好的刻本。當然,四庫本也並非秘而不傳,孔廣森補註《大戴禮記》,即以戴震在四庫館之校本為底本。據段玉裁所記:「《大戴禮》一書,訛舛積久,殆於不可讀,先生取雅雨堂刻一再讎校,然後學者始能從事。至癸巳,召入四庫館充纂修官,取舊說及新知悉心核訂,其書上於先生既歿後一月。自後曲阜孔廣森太史因之作《補註》。」[5](乾隆二十六年辛巳條)464汪照《大戴禮記注補》也是「以戴校本為底本,故文字及校語多同而又不說明,偶有與戴校異者,則往往反誤,故於校勘無甚可取」。汪氏此書雖然在校勘上不足取,但在文義訓釋上則頗有可採[9](前言)49。正是有了盧、戴的校本,《大戴禮記》研究才有了深入下去的可能。
第二,釐正了《大戴禮記》流傳過程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其一,肯定了為《大戴禮記》作注的學者為北周盧辯而非鄭玄。《大戴禮記》為戴德所撰,見存39篇,但為其作注之人,自宋以來,頗多異說。朱熹認為是鄭玄所注,王應麟則認為注出盧辯。戴震則詳考注內引文,並參以史書,最終確定為盧辯注。他說:「書有注者八卷,五卷無注,疑缺逸非完。朱子引《明堂篇》鄭氏注云『法龜文』,殆以注歸之康成。考注內徵引,有康成、譙周、孫炎、宋均、王肅、範寧、郭象諸人,下逮魏晉之儒。王應麟《困學紀聞》指為盧辯注。據《周書》,辯字景宣,官尚書右僕射,以《大戴禮》未有解詁,乃注之。其兄景裕謂曰:『昔侍中注《小戴》,今爾注《大戴》,庶纂前修矣。』王氏之言,信而有徵。」[11]此後,《大戴禮記》舊注出自盧辯成為定論。
其二,辨明了「小戴刪大戴」之說不能成立。「小戴刪大戴」之說出自《隋書·經籍志》。據載,《大戴禮記》原有二百一十四篇,「戴德刪其煩重,合而記之,為八十五篇,謂之《大戴記》。而戴聖又刪大戴之書為四十六篇,謂之《小戴記》。漢末,馬融傳小戴之學,又益《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樂記》一篇,合四十九篇」[12]。但戴震認為:「《隋志》以前,未有謂小戴刪大戴之書者,則《隋志》不足據也。」[5](大戴禮記目錄後語一)21其在四庫館校書時,辨之最詳。他說:
《隋志》又曰:「戴聖刪大戴之書為四十六篇,馬融足《月令》《明堂位》《樂記》,合為四十九篇。」今考孔穎達《義疏》,於《樂記》云:「按,《別錄》,《禮記》四十九篇,《樂記》第十九。然則《樂記》篇,第劉向列之《別錄》,即與今不殊。」《後漢書·橋玄傳》云:「七世祖仁著《禮記章句》四十九篇,號曰橋君學。」仁即班固所說「小戴授梁人橋仁季卿」者也。劉向當成帝時,校理秘書,橋仁親受業小戴之門,亦成帝時為大鴻臚,劉、橋所見篇數,已為四十有九,而融遠在後漢之季,小戴書不待融足三篇甚明。康成嘗受學於融者,其《六藝論》但曰戴聖傳《禮》四十九篇。作《隋書》者徒附會《大戴》缺篇,以為即小戴所錄,而尚多三篇不符,遂漫歸之融耳。[3](武英殿聚珍板大戴禮記敘錄)卷首
戴震認為,《大戴禮記》在馬融之前就已經有四十九篇,《隋志》附會《大戴禮記》缺篇而強為之說,以合四十九篇之數,以此證明《小戴》系刪《大戴》成書,其說不可信。
其三,充分肯定了《大戴禮記》在經學史上的地位。盧文弨認為《大戴禮記》為「孔門之遺言,周元之舊典」[4](新刻大戴禮記跋庚辰)118,歷之數年,孜孜校勘。戴震稱《大戴禮記》為「禮古經遺文」,據之可考「先王舊制」,乃「《禮經》之羽翼」[3]武英殿聚珍板大戴禮記敘錄,因而悉心勘定,至死不輟。
第三,《大戴禮記》學的復興,以乾嘉考據學的興起為契機,又推動著乾嘉經學的演進。乾隆初年,在盧見曾「通經當以近古者為信」學術取向的引導下,《雅雨堂叢書》得以刊刻。該書多以漢唐諸儒經說為關注對象,而以表彰漢學,特別是鄭玄之學為幟志[13]。《大戴禮記》雖未得鄭玄作注,但因其為漢代大儒戴德所撰,且內容多取自先秦古書,順應了當時學界興復古學的潮流,符合盧見曾對經義古學的倡導要求,因而也得以刊入叢書。在盧文弨、戴震等人的幫助下,該書終以全新的面貌彰顯於世。
乾嘉考據學者向來注重經典之間的相互佐證,認為後世的註解往往偏離經典本身,不足為據,「以經解經」幾乎成為當時學者的共識。而盧、戴合校本《大戴禮記》的刊行與張揚,無疑為三禮學,乃至乾嘉考據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經典依據。如《大戴禮記》中《夏小正》《明堂》諸篇,所載內容與《小戴禮記》篇目接近,而其價值皆不在《小戴》之下,是研究古代時令、明堂、禘祫等禮制的重要參考,可彌補諸經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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