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先生(中)為《伊卡狛格》中文版圖書揭幕
我非常高興能夠坐在這樣一個世界級的、幾乎是公認的童書界會講故事的「故事女皇」面前。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我在臺灣講學,我當時讀到「哈利·波特」第一本。在中國大陸,應當說——「應當說」的意思是沒有絕對肯定——關於「哈利·波特」的第一篇文章可能是我寫的,它的篇名叫《我們都是麻瓜》,也就是說我們不是魔法世界的人,我們是生活當中的普通人,普通生活當中的真實的人,所以我們對於魔法世界的很多東西從來沒有想過,但是我們現在讀到了。
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引進「哈利·波特」,當時想申請這本書的中文版權的出版社多的不得了,上海就有好幾個。最後畢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國家級的出版社,因為它有很多資格的確認:你出世界文學、外國文學的歷史有多長,有哪些代表作。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是國家級的出版社。最後這個書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拿下了版權。
後來這本書出版了,出版以後我很意外地在一個深夜接到BBC的電話,他說聽說你是「哈利·波特」中國版的代理人,我們想問你兩個問題。我說我不是代理人,我一分錢也沒有拿到過,我只是讀過這個書、喜歡這個書、推薦了這本書,也參與這個書出版的一些論證討論,我記得當時還寫過一篇文章論證這本書在中國出版的理由。
「哈利·波特」無疑成為全世界的也是中國非常大的一個閱讀的景象,我在中國也參加過電視節目錄製關於「哈利·波特」的專題討論,其中江蘇教育電視臺搞過300人左右,父母、爺爺、奶奶帶著小孩一起來的關於「哈利·波特」的電視討論會,我跟下面所有人對談,那是非常有意思的。在那個時候中國的家長充滿著對孩子讀這本書的擔心,整個現場充滿了矛盾。父母反對讀的原因並不是擔心學業受影響,最大的擔心是害怕小孩提著一根竹竿破窗而出,害怕他們做「哈利·波特」故事裡面人物的事情。所以在那個電視討論會上,孩子跟家長的衝撞非常厲害,我當時做了很多解釋,那麼多年過去以後,好像沒有一個小孩因為讀「哈利·波特」破窗而出。我用最簡單的例子跟家長說,我說為什麼看《西遊記》不擔心?《西遊記》那些人物是平地走向天空,我們一點不擔心。孫悟空沒有辦法的時候總是要拔一根汗毛出來,我們小時候也學孫悟空拔一根,其實全是假髮,因為我們都知道疼的。當時這樣來勸告家長。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並不清楚「哈利·波特」現在在英國、在別的國家閱讀景象是什麼樣的,今天的孩子還是以當年孩子的熱情在閱讀嗎?我不清楚。但是當我看到一個小孩在讀「哈利·波特」的時候,我心裏面卻有非常複雜的喜悅。這個喜悅是,他在閱讀文學,他在閱讀著曾經風靡、震動、驚動,乃至於推動世界閱讀的一本書。
如果一個孩子今天在我眼前閱讀「哈利·波特」,我會莫名其妙喜歡上這個孩子,我會覺得他很有水平,如果他旁邊坐著他的媽媽,我覺得他媽媽也很有水平。你說這是一種什麼現象?格格剛才說到文化現象,這個好像就演變成文化和心理現象。
去年有一次我坐7號線到一個地方去,早晨的地鐵是難擠的,到了九點鐘以後不那麼擠了,但是也蠻鬧的,幾乎所有人都在看手機。我突然看到我的對面有一個小男孩在讀書,一本厚厚的書,那個小男孩大概八九歲的樣子,他的媽媽也在讀書。那個小男孩在讀「哈利·波特」英文版,我立刻對這個小孩有好感,我覺得這個早晨九點多鐘的7號線顯得非常漂亮。其實上海地鐵不讀書的也很多。看到他的媽媽也在閱讀,我知道這個孩子的閱讀和母親的閱讀是有關係的。這個孩子在閱讀英文版「哈利·波特」的時候,這個腿是在翹著的。我在地鐵上面看到人家翹腿就恨之入骨,我覺得在這個場合不能翹腿,因為翹腿會碰到別人。這時候那個閱讀的媽媽發現了,然後用手輕輕拍一下兒子的腿,這個小孩就把腿很自然的放下來。這一放下,在我的眼睛裡,覺得他比原來沒有翹起來還要美,因為我在這當中看到一種教養,和一種教養的提醒,一個有教養的母親對於教養還沒有健全的兒子的提醒,因為他是一個讀書的孩子,所以你一拍,他腿馬上放下了。然後眼睛再一看旁邊,又是一個閱讀的人,他在讀什麼?看不清,薄薄的一本書。後來我下地鐵走過去看到,他在讀《小王子》,而且是法語版的。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早晨,閱讀可以改變生活,改變一個空間,乃至於早晨地鐵的景象。
其實我並不認識羅琳,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她幾歲。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非常普通的英國寫作者,寫作的空間都沒有的一個人,二十多年轉而變成今天世界當中的一個景象,她的寫作成為一個景象,她這個人也成為一個景象。看到她的照片,怎麼看都覺得她是會寫故事的,怎麼看都覺得她是一個天才,其實她的長相,胖和瘦都跟以前差不多。據說今天是上海燈光秀的最後一天,我們現在看不到裡面的景象,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在外灘的最後一天燈光秀當中,我們這個很小的場合也是一個燈光秀,而且是很大、很大的,我們為一本書,為一個世界級的寫故事的天才而來。
講到《伊卡狛格》,這是一本很好看的書,檔次很高。這本書層次也很高,它有很好的文學性。她寫的是一個很小的國家,小到那個國家的名字都不像一個國家,叫做豐饒角。這個國家毫無疑問有一個國王,這個國王膽子很小,但是他給自己取了一個詞,叫做「勇敢的」弗雷德國王。他為什麼稱自己是勇敢的?因為有一次他打死過一個黃蜂,他依靠自己的力量(旁邊還有五個隨從加上一個小孩)打死一個黃蜂,於是他命名自己是「勇敢的」弗雷德國王。這個國家很小,它的南部是有著童話裡面所描寫的那種富饒美麗,我們聽聽作家是怎麼描寫豐饒角這個國家南部的富饒和美麗。
「豐饒角的國都是甘藍城,位於王國的南部,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果園,麥浪滾滾的金黃色田園,碧綠碧綠的草地,草地上有雪白的奶牛在吃草。」
你看這個描寫得好童話,什麼叫好童話?就是好簡單,小學生也寫得出來,你們說是不是?「麥浪滾滾的金黃色田園,一望無際的果園,翠綠翠綠的草地,草地上有雪白的奶牛在吃草」,小學生作文好一點真能寫出來,這就是童話描寫。童話描寫跟小說不一樣,它常常是用最最普通的描寫,但是讓你確信無疑,這是童話這種文體的特點。它是非常普通的描寫,但是你就相信,這樣的描寫讓你知道這個地方有多漂亮。
就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土地上產生出來的奶油、麵粉、水果,到了甘藍城那些手藝非凡的麵包師手裡可以製造出各種糕點。他們製造出來的糕點,如果你吃過的話,你再不好意思說你吃過糕點。各位想想你們吃過什麼樣好吃的糕點?告訴你們,你們吃過的所有糕點,到了甘藍城的桌上都不上檯面。為什麼不上檯面?因為在甘藍城的那些糕點,那些田園裡面長出來的糧食所做成的糕點,它們的名字叫做「少女的夢想」「心靈的搖籃」「天堂的希望」,就給你加幾個名詞,你就不好意思拿上來了,你說奇怪嗎?這就是童話。童話跟小說不一樣,你去看安徒生格林童話裡面都是這樣,用最簡單的描寫讓你確信無疑,你拿到一本童話,當你讀三句以後就知道它是童話,於是你走進童話的國度、童話的境界,於是你確信它,它最簡單的美的描寫都是最好的描寫,最簡單的恐怖的描寫都會讓你嚇得要死。
這是豐饒角的南部,而在它的北部是一片貧窮,北部地方叫做沼澤地。我們剛才講南部有「天堂」「少女」等等命名的美食,北部的人從來都不可能想像到,更不要說吃過。恰好在這個地方有一個傳說,這個傳說就是那片沼澤地有一個怪物——伊卡狛格。這個國王有兩個最好的朋友,其實換一種說法,這兩個爵爺,也就是他的左右大臣。在童話裡面,在很多文學裡面,很多國王和皇帝很壞、很蠢,往往是他的左和他的右,讓他變得很蠢。我們知道最著名的《皇帝的新裝》,他的蠢90%是因為他旁邊的人蠢,旁邊的人瞎說,旁邊人讓你變得很蠢,讓你明明不相信他講的話但卻逼著自己相信他,不然的話你就會很蠢。而我們現在讀到的弗雷德國王的兩個爵爺,這兩個人一胖、一瘦,當然跟他的體形完全沒有關係,其實人的壞、惡毒、狡猾、貪婪都跟體形沒有關係。這兩個人一個很瘦、一個很胖,這就是童話,童話對於人物最簡單的描寫,這是童話的本領,它的寫法就是簡單的,但它卻很豐富。它就是那樣的故事,但它會跌蕩起來,魔鬼就是魔鬼,他不會把魔鬼寫得讓你想像不到,會讓你覺得恐怖,這也是童話文體的力量。而這兩個人滿嘴謊話,沒有一句真話,唯一的真話是他們喊國王的時候,眼前這個國王的名字喊得對,還有他們各自認得自己的名字,這兩個人互相之間討論問題的時候也都不講真話,他們永遠是在撒謊,本來這個事情是朝東面的,他一定要把它變得朝西面,因為只有朝西面的時候才能符合他們的欲望,實現他們的目的。他們不希望年輕的國王結婚,為什麼?因為一旦國王結婚,他們兩個就不能和國王保持最親密的關係,當中會有一個女性出現,所以任何人為這個國王介紹女朋友的時候,他們都會以各種理由說人家多麼醜、多麼蠢,讓國王打消念頭。
關於這個傳說,從沼澤地傳到首都,大家都以為有這樣一個怪物,大家都沒有看到過,這個怪物很可怕。誰第一個遇到這個怪物?就是國王。因為這當中有一個叫黛西的小女孩,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世界很多童話裡面,包括《皇帝的新裝》裡面,往往是一個小孩講真話,而在這個故事裡講真話的、批評這個國王的,也是這個小女孩,她叫黛西。這個小姑娘和小男孩伯特,他們兩人的父母都是在宮廷裡面打工的僕人,做木匠的、做點心的,都是這樣的人。黛西批評了這個國王,正好讓兩個爵爺聽到了,她的批評是說他自私、虛偽、惡毒,這個話傳到國王的耳朵裡,於是國王就想竟然會有人,而且還是一個小孩,說我自私,說我惡毒,現在我要去做不自私的事。於是他帶著他的臣民們和軍隊去抓那個怪物。抓怪物的時候,其實只有他一個人看到怪物,他嚇得半死,因為所有人都沒有看到怪物,所有人都認為國王沒有碰到,國王是出現了幻覺。
到底有沒有這個怪物呢?這本書非常高級的地方就是,當我們看到50章以前,我不相信有這個怪物,我認為這個故事是傳說當中的,經過這兩個壞人的加工和惡毒的引導,把整個國家營造在不存在的怪物的恐懼當中。結果到50章的時候怪物出現了,真有這個怪物。這個怪物一下子把四個小孩抓到山洞裡。這個怪物之所以嚇人,因為在傳說裡它是要吃人的,可是在山洞裡面,這四個小孩沒有看到一根骨頭,他們想它是不是吃人的時候連骨頭也吃掉?那不更嚇人嗎!這個怪物是有點驚人——待會要給幾個小朋友頒獎,他們有一張是畫的怪物,我個人感覺是畫得很好,一滴眼淚從左邊掉下來,我被這張圖感動,因為他非常好地畫出怪物的基本本質,很大,比兩匹馬還要高,碧綠的,身上的毛像葉子的感覺。這是什麼樣的怪物?50章以後一下子讓我整個閱讀到了純文學的層面。
梅子涵先生(右一)與世紀出版集團總編輯王為松(左一)、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應紅(左三)為入選插畫的小朋友頒發證書
黛西和這個怪物進行了交談,這是一個很智慧的,甚至有著比成年人更高智慧的女孩子,她問伊卡狛格說,你吃人嗎?它說我從來都不吃人。你是不是準備吃掉我們四個?它說是的。現在為什麼還不吃呢?因為太瘦了,要養得胖一點。這個怪物每天拿兩個籃子到外面去,一個是為自己採食物,還有一個就是為四個孩子帶食物來,在那個被廢棄的馬車上面,它去揀一些馬車上的食物,冰凍的,放到洞裡面融化以後給四個孩子吃,它自己永遠吃蘑菇。我是一個吃蘑菇的怪物,我不吃人。黛西說你為什麼要吃我們?它說因為我心裡有仇恨,它告訴這個孩子,說它有一首歌。伊卡狛格有一首歌很長,歌詞都寫在裡面。這首歌唱的是我們,唱的也是你們人。它說我唱這兩個故事其實是一個故事,但我告訴你,人類是伊卡狛格誕養出來的。這裡有一個詞叫「誕養」。小女孩黛西問它,是不是你們出生了我們?它說不是出生,是誕養。它說你知道嗎,最早的時候這個世界只有我們,那是一片和平的、寧靜的景象,什麼紛爭都沒有,沒有那種惡毒的心思。後來怎麼會有了?因為有一次,有一個伊卡狛格,在它生育它的孩子的時候心理充滿仇恨,於是誕生一個仇恨的後代。伊卡狛格的生命是這樣的,當它生下自己的後代以後,它立刻幾分鐘就死去了。它和人類不一樣,它從來不會跟自己的後代生活在一起——我生下你之後就死去。如果我生下你的時候充滿喜悅和善意感,我生下來就是充滿善意和喜悅的後代,於是善意和喜悅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我心裡充滿恐懼、痛苦和惡毒的話,我生下來就是恐怖、痛苦和惡毒。結果有一次,那個分娩的過程是充滿著仇恨的、痛苦的過程,於是出現了後來的人類,於是出現今天這個情況。這裡面的伊卡狛格已經懷孕,馬上要分娩,這個女孩子用她的很高的智慧勸阻它,希望它不要懷著仇恨來誕生它後面的生命,如果誕生出來以後,這個世界會變得瘋狂。她說我們圍繞在你的身邊,我們把你帶回到人的地方,離開沼澤的地方,會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溫暖的、善良的看著你誕養出你的後代。這時候怪物答應了,說如果你們保證做到這一點,我願意這樣做,我不會吃你們。
在讀到這裡的時候,我整個成年人的閱讀情感是被它抓住的,因為關於人類的很多問題出來了,我立刻想到法國童話《小王子》裡面的一個詞,一個非常重要的詞彙,所有翻譯家在翻譯的時候都會想這個詞怎麼翻。中國的一些《小王子》譯本當中,有一個譯本是我女兒的譯本,她的譯本已經在大陸有五六個版本,她在翻譯的時候跟我說很想把「馴養」這個詞換一個詞,後來她翻閱了很多國家的版本,最後比對下來覺得還是用「馴養」最好,人和人之間是要馴養的,當我們之間沒有關係的時候一切都談不到,你再美麗,他再帥氣,都沒有關係。只有經過馴養以後,我和你互相進行馴養以後,建立那種關係以後,才會誕生後來的一切。《伊卡狛格》裡面的「誕養」,我不太清楚英文原文是什麼樣的詞,「誕養」的意思不是誕生,誕生出來以後可能還是很像上一代。而誕養不是,誕養是我在懷孕和分娩的時候,我有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情緒,我就會誕生出什麼樣的情緒和心情的人。
50章以後,我認為是整個故事的哲學高峰,而不是故事的高峰。後來這個怪物誕養了一個新的孩子,故事最後依然是童話般的、很美好的結束。
我用一些時間基本把故事還原出來了,講得還是蠻精彩的(觀眾掌聲)。這本書給孩子讀很好,它是孩子能夠很輕鬆讀下來的書,雖然它的人物並不簡單,它有一個個宮廷裡面僕人的家庭,還有一胖一瘦的兩個爵爺,還有國王的心思,還有很多其他的人,不停出現人物,每一章都有人物出現,最後到50章以後出現這個結果,但這樣的故事孩子讀的時候依然會很輕鬆,尤其是讀到50章以後,它作為人類的一個非常正面的、大的東西出現。我從來都覺得文學,尤其給孩子讀的文學,故事好讀是最基本的條件,但它一定要有一個後面的、後來的,比較高和比較深的東西,那就是能夠引導人類往健康的、光亮的、寬廣的未來走去的東西,這本書裡面全部具備。
我和這位根本不認識的英國的童書女王說,我們要非常謝謝她,在這些年以後她又拿出這本書,她是在疫情的年月裡拿出來的,但是它的含量可以防治人類未來的很多疫情,因為所有的疫情都不是完全來自於大自然,可能都和人有關係。所以我覺得這是一本好書,我很願意在這裡對著鏡頭做二十年之後的新推薦。謝謝大家。
*本文據梅子涵先生在《伊卡狛格》發布會發言速記整理,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