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1920年8月23日-2009年10月26日)
唐德剛先生是著名的「口述歷史」學家,在他的隨筆文集《史學與紅學》一書中,載有一篇他視之為「口述史料」的訪問記《桃園縣的「下中農」》。如果以社會學的眼光看,此文可算是一篇「農民調查報告」。談到作這一次調查的緣起,唐先生說,1981年他以紐約市立大學「交換教授」的身份,回大陸講授「美國史」六個月,期間對大陸農村、農民的生活耳聞目睹之後,便生起了再看一看臺灣農民生活狀況的念頭。事有所巧,當年的8月下旬,他應邀到臺灣參加一個「歷史討論會」,於是便請自己在臺灣的親友協助聯絡,找一戶農民做一次「私人調查」。就在他的籤證到期前一天,唐先生的表弟替他聯絡到了一家「頗具代表性的中等農家」。1981年9月3日早晨,唐先生就在親友的陪同下,去這一戶農家做實地調查訪問。這一家張姓農民居住於離臺北市約50公裡的桃園縣楊梅鎮瑞塘裡(裡,相當於大於陸的村),接待他們的是這一家的長子張學意君。「桃園張家」是客家人,祖籍廣東陸豐。張學意的曾祖父是一位「苦力」,於清朝末年受僱到臺灣「開墾」,在當地娶妻生子,落戶臺灣。此後幾次搬家,到張學意的父親中年時,才定居於現在的地方,即桃園縣楊梅鎮瑞塘裡七鄰草瀾坡17號(望文生義,似乎一個很有田園詩意的地方)。張學意的父親張阿增不識字,在「日據時代」——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臺灣回歸中國之前——為僱農,租種了地主家的「兩甲地」(即30畝)勉強度日。張學意告訴唐先生,「那時生活十分貧困」,他「從未穿過長褲子」,全家人一個月才能吃上一次肉。其實,以「吃肉」的標準看,那時臺灣僱農的生活,可能也是高於大陸的很多僱農的。現在,張阿增(時年76歲)與他的兩個兒子——長子張學意(時年52歲)、次子張學國(時年43歲),以及他的9個孫子、孫女,一家15口,三代同堂,住在他們的農莊裡。農莊的房子有五十坪,約合165平方米,其中的一半已改建為西式住住,有臥室、衛生間等;一半仍為舊式農房。在這個大家庭中,因為張學意曾讀過小學,所以現在是實際的「家長」。唐先生在報告中說,張家現在是「自耕農」,一家人耕種著30畝農田,家中有一臺大型拖拉機,另有插秧機、收割機等農用機械。對於張家的客廳,唐先生寫道:客廳大約有十四五平方英尺,水磨石的地面,仿木長條的塑料板吊頂,一臺19吋的臺產「三洋牌」電視機,機上橫臥著一架大型立體聲音響,兩個大喇叭立於地上兩側,另有一張三人藤座木框沙發,旁邊有一個精緻的咖啡臺。後來,唐先生又參觀了張家的廚房,看到裡面有揉面機、煤氣灶等。雖然沒有自來水,但有一臺自備的壓力水泵,從自家後院的一口大井裡抽水,以供家用。張學意告訴唐先生,家裡還有3輛摩託車。唐先生聽了十分感嘆,未曾想到中國的農民也已有了「機車」。可張學意告訴他,現在,摩託車已經不時髦了,鄰居家都已買了客貨小卡車(即現在所稱的「皮卡」),這不免使唐先生想到了美國的農民。張家由「僱農」轉而為「自耕農」,得益於1953年和1954年的臺灣「土地改革」。在那次「土改」中,他們從「政府」手中購買了現在耕種的土地,由無地的佃戶,一下子變成了擁有自己土地的「地主」。說到「土改」,這是一段臺灣社會生活的大背景,是一項涉及所有臺灣農民,影響社會深廣的大變革。據徐中約先生的《中國近代史》記載,臺灣的土地改革,其智慧來自於兩個方面,分為三個階段。兩個方面的智慧,一是來自於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耕者有其田」;二是美國的建議,即由政府向國民出售土地。這個建議,則得自於美國歷史上的做法。由政府向國民出售土地,謀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使土地的重新分配和私有合法化。當時,主持這一改革的是臺灣「省政府」主席陳誠。這次「土改」的第一階段從1949年開始,主要的內容是「降租」,把地租從當時主要農作物產量的50%至70%,一律降至37.5%,以「政府」法令的形式推行,為防止空口無憑,地主必須與佃農籤訂書面合約,每期租約最短為6年。這一政策共涉及30萬農戶。「降租」後,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大為提高,捨得向土地投入,收入更是大有增加,紛紛購買耕牛,建造房屋。這一時期農民購買的耕牛、建造的房屋,被稱為「三七五耕牛」和「三七五屋」。第二個階段自1951年開始,主要內容是向農民出售43萬英畝的公地(約合261萬畝)。「公地」原為日本殖民臺灣時留出來供安置日本移民所用,已由「政府」沒收。售地的政策是,每戶農民可以購買7畝稻田或者14畝旱田,可以養活一個六口之家。地價為主要農作物當年產量的2.5倍,可以分期付款,20年內還清,欠款利息為年息4%。但是,每一期的還款數額,不能超過當年的地租,即土地所產的37.5%,以保證農民的生活。出售公地,使139688戶農民擁有了土地。最後一個階段開始於1953年,主要的政策是,「政府」以日本遺留下來的工商業作抵償,強行把地主手裡的土地收購過來,再以同樣的價格出售給農民。農民可以分期付款,年利息仍為4%。這一次土改,使193821戶農民由佃農,變成了地主。張家也就是在這一階段,購買了自己租種的30畝土地,並用了大約10年的時間,償還了購地款。擁有了自己的土地的張家,開始以耕種為主,並在新成立的「農復會」的協助下,使用了化肥,改良了種子,產量逐年提高,收入也隨之增加。但隨著臺灣1960年代開始的工業化,人工的價格越來越高,為節省這一部分費用,張家先後購進了拖拉機、插秧機和收割機等機械。農機的使用,不僅節省了成本,也使得耕種土地不再需要很多時間,張家兄弟便開始謀求另外的兼職。張學意到「臺灣客運公司」做工,張學國則在當農會裡做產品推銷員。兄弟倆的太太,也在家中做一些小加工之類的工作,張家的收入開始多元化。唐德剛先生依據和張學意的談話,在「報告」中為張家算了一筆收支帳。張家當時一年的收入,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種地收入。兩甲地,一年兩熟,可收稻穀26000臺灣斤(約合15600公斤),約值新臺幣20萬元(當時約合5300美元),除去成本開支,餘8萬新臺幣(當時約合2100美元);二是兄弟倆兼職的工資收入,年約35萬新臺幣;三是兩位太太及兒女做零星加工的收入,年約10萬新臺幣;四是農副產品(主要是養豬和魚)的收入,年約3萬新臺幣。全年合計約68.5萬新臺幣(合美元1.8萬元)。在支出方面,張家的種地成本支出中,已經含有了自家食用的糧食等。另外還有水電費、煤氣費、田賦等,合計起來,年支出約4.5萬新臺幣。其他的支出,主要就是教育和侈奢品的費用,算下來,張家一年的結餘約有三四千美金的儲蓄。在調查中,唐先生問張學意君,為什麼不全部地改造一下農莊裡的舊宅。張學意說,他們桃園縣瑞塘裡一帶,已經劃為工業擴展區,「政府」不許在區內興建普通民宅了。說起這個規劃,張家是「竭誠擁護的」,因為農村土地一旦劃為工業區,地價勢必隨之上漲。唐先生據此為張家算了一筆帳,「張家現有農場兩甲,合6000坪(每坪合3.3057平方米),劃為工業用地後,地價已漲至5000元新臺幣一坪,全場地價已超過3000萬元新臺幣,折合美金78萬元」,再加上現有的財產,張家已是一個擁有百萬美元的大富戶。唐先生在「報告」中還寫了張家第三代的情況。譬如張學意的三個兒子,大兒子高職畢業,現正在服役,學的是汽車維護;二兒子參加了一次大學聯考,沒有考取,當時正在臺北大學讀預習班,學的社會學,準備明年再參加聯考;三兒子正在讀農工高職,學的是農工電機科。他的兩個女兒,大的已經出嫁,二女兒讀的是高職專科,修的會計專業,畢業後在一家建築公司上班,收入很好。張學國的五個孩子還小,大兒子讀的是高職,學的是「室內配件」科(不知是什麼行業),其他的幾個子女,則在讀中學或小學。張學意告訴唐德剛先生,他們居住的瑞塘裡設有裡長一人,由公選產生,每三年為一個任期。鎮裡的鎮長也是公選的,任期四年。桃園縣的縣長,也由公選產生,每個任期也是四年。唐先生在「報告」中說,當時桃園縣的縣長是大名鼎鼎的許信良。因為久假不歸,只是現在已經另外委任了代理,到許的任期10月結束,將進行重選。許信良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為他的「既食周粟,還罵武王。」許於1967年加入國民黨,歷任國民黨中央組織工作會幹事、中央通訊社記者。1972年,當選臺灣「省議員」。1977年11月,因「違紀」參選桃園縣長而被國民黨開除黨籍,但仍然當選。1979年7月,因擅離職守被休職兩年,9月底以休假名義攜帶家眷離臺赴美國,12月底在美國成立了一個旨在「獨立」的組織。唐德剛先生訪問張家的時候,他正在美國創辦《美麗島周報》。唐德剛在他的「報告」中,特意寫了張阿增的生活。當時已76歲的張阿增,家中大小事務,一概不管了。但他每天清晨卻喜歡牽著孫子,送他們上學。孩子們上學去了,他便拿著魚竿到池塘邊、樹蔭下,釣他喜歡的「吳郭魚」,一直到家人叫他午餐才回來。下午午睡睡醒,到門前去等待散學歸來的孫子們。張阿增的這一幅晚景,讓唐先生想起了一句唐詩:「野老念牧童,倚杖候柴扉。」唐先生原想,這樣的田家風味只能到書中才可找到,未曾料竟在桃園縣楊梅鎮的張家看到了。現在,離唐先生寫成這篇「農民調查報告」的時間,已過去了三十六年,唐先生也已作古多時。讀過這則「報告」,我就在想,「桃園張家」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光景呢?從社會學的角度想,倘有人再尋跡做一次新的調查,以這「一滴水」映照一下時代的變遷,必將有另外的意義。即便如此,對於唐先生的這一篇「報告」,縱然是今天讀來,仍使人感慨系之。「桃園張家」那一份平靜、安然的生活,可能正是支撐著臺灣這座經歷了許多風雨飄搖的島嶼,仍然安穩如山的基石。而對於他們,雖說是與我們隔海相望,可其中的隔閡,又豈止是那一峽又苦又鹹的海水呢?贊 賞
投稿、聯繫郵箱:isixiang@vip.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