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己之性 盡己之分
狀元是古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是一個類比的說法,是說不論做什麼行當,都會顯出價值,都會受到尊重。而事實上,「文無第一」,榜眼是不是一定就比狀元差,那倒不見得。據宋人陳善《捫蝨新話》記載,北宋嘉祐元年的科舉考試中,主考官歐陽文忠公讀到一篇氣衝霄漢的雄文,大加讚賞,本想將其定為第一,但又恐此人是自己的弟子曾鞏,為避嫌而將其定為第二。殊不知,此文的作者,卻是後來萬世景仰的文豪蘇東坡。這叫「遇不遇者,時也」,雖然大家都有才。
很多行當都是技、都是藝,但倘若能上升到「道」的高度,這個時候就已顯出其自身價值而不必他求,亦不必羨忌他人了。有道之人是受中華文化高度推崇的,此道非高高在上,而是無所不在的,莊生所謂「道在屎溺」,就是道無所不在的一個生動表述。
有道之人的典型例子是《莊子?養生主》中的主人公庖丁。「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將屠牛當成一件樂不可支的事兒來對待,連文惠君都看傻了,「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便講述了自己如何「依乎天理」、如何做到遊刃有餘的體悟。當牛「然已解,如土委地」時,他「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有了這種高峰體驗,「何假南面百城」!
庖丁可能是莊子虛構的,但歐陽文忠公的《賣油翁》則是真人真事。文中的康肅公是北宋名臣陳堯諮,他是真宗朝的狀元,其兄陳堯叟則為太宗朝的狀元。「陳康肅公善射,當世無雙,」射箭中的者十之八九,賣油翁偶然路過,見到如此神勇之人亦只是微微點頭稱是而已,康肅公因而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賣油翁不卑不亢,回答得簡短有力:「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公怒了,「爾安敢輕吾射!」賣油翁答:「以我酌油知之。」意思是,賣油雖沒有射箭那麼颯爽瀟灑,但同樣是一門手藝,如何練到高妙境界,可以類推而知之。不僅如此,還可以現場表演給你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這個過程和庖丁解牛一樣精彩,只是文忠公描述得不像莊生那般驚天地泣鬼神而已。臨末,老翁淡定地說:「我亦無他,唯手熟爾。」康肅公只好笑著打發他走了。
一個賣油的老者在真正的「狀元」面前毫無愧怍,他就是這個行業的「狀元」。對此,儒家的說法是,君子「素位而行」則「無入而不自得」,所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道家的講法是「適性逍遙」,郭子玄所謂「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朱子心中三代(夏、商、周)之人無不學,「其學焉者,無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而各俛焉以盡其力,」人人皆能適己之性,盡己之分,這就是「非後世之所能及」的三代之治。然而,古人早已明了的道理,在今天受到了現實的挑戰——在很多人看來,「錢」與「權」成了時代的主流,所謂的「三百六十行」,在這兩者面前都黯然失色、飲泣吞聲。這個時代之所以不能「行行出狀元」,和我們每個人的選擇都是息息相關的——我們有多少人在削足適履、盲目追求別人眼中的幸福?又有多少人在「願乎其外」、為自己難填的欲壑而殫精竭慮、辛苦恣睢?
各安其位 各盡其才
經過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高速發展,「以人為本」成為科學發展觀的核心而被寫入黨章,它也成為溝通古今政治理念的一座橋梁。
梁任公曾說過:「儒家哲學範圍廣博,概括起來說,可以《論語》『修己安人』一語括之。」《論語》中的原話是: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修己以安人」其實就是「修己以安百姓」,這是連堯舜這樣的聖王都不無缺憾的。而對政府來說,「安人」就需要在制度上保證讓每一個公民都能各安其位、各盡其才。《尚書》有云:「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對政府領導人來講,其最大的德行就是能夠實行善政,而善政的目的不是其他,正是「養民」,正是「安百姓」。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文子》有云:「有鳥將來,張羅而待之。得鳥者,羅之一目;今為一目之羅,則無時得鳥。」每一張羅網都有成百上千的網眼,而最終能夠抓住小鳥的只是其中的一個網眼;但是,如果只有這一個網眼而沒有其他網眼的配合,這個「一目之羅」是無論如何也抓不到小鳥的。我們的各個行業就像是千百萬個網眼一般,相互照應方能使得社會和諧,方能實現「善政」,而「養民」亦已在其中矣。這就需要我們的政府能夠調配好各個行當之間的關係,做到因勢利導、惠而不費。
唐代詩人周曇的一首《詠史詩》這樣寫道:「定獲英奇不在多,然須設網遍山河。禽雖一目羅中得,豈可空張一目羅?」那些公忠體國的王佐之才,如伊尹和姜太公,君王得一足矣,但是倘若君王不能如周公「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般禮賢下士,這樣的大臣又如何能找到呢?如子思所云,「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之秋也,」在上位者盡在上位者的本分——皋陶所謂的「知人」和「官人」,孟子所謂的「尊賢使能」——在下位者方能盡在下位者的本分,各盡所能,各安其位。
維齊非齊 自然合理
我們也要注意到,現實中的人和人是有差別的。荀子曾引用《尚書》中的「維齊非齊」來談他對平等觀念的理解,認為要達到社會的平等,就必須「非齊」;一味追求「齊」,結果可能反而是「不齊」。孟子說過「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如果都按照同一個標準去對待的話,那當然就「不齊」了。究竟是「齊」還是「不齊」,不能只看表面現象。
「維齊非齊」四個字背後蘊涵著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哲學家樓宇烈先生稱之為「自然合理」。樓先生認為:「我們應該理直氣壯地講,中國是有科學思想的,自然合理就是科學思維」——這裡的「自然」非指自然界,而是自然而然、本然的意思——「自然合理有一個特點就是個性化,這跟現代科學的普遍適用不一樣,它注重的是如何符合這個事物的特性、事物的本性。」正如水一般,它可以隨器賦形,隨物寓色,從而滋養萬物,這也正是老子認為「上善若水」、水「幾於道」的根本原因之一。順應事物的本性就需要尊重事物的個性。先秦儒家講「維齊非齊」,宋明理學家講「理一分殊」,其根本精神指向是一致的。自然合理即是「道」,它也正是「行行出狀元」的理論根據。
科學合理就不一樣,它意味著有統一的標準,人人皆須達到一定的標準才能成為這個行業的「狀元」。科學合理確實方便了管理,但人非死的機器,而是有血有肉的萬物之靈,有些時候,就需要因人而異。梁任公與當時清華校長曹雲祥的一段對話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梁先生向曹校長推薦陳寅恪先生,曹問:「陳先生是哪一國的博士?」梁答:「既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曹又問:「有沒有著作?」梁又答:「沒有著作。」曹於是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那怎麼行呢?」梁於是答道:「我也算是著作等身了,卻沒有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數量上的東西容易計量,質量或者說特性上的東西就需要見識和眼光才能識別。
當社會真正領悟到了以人為本的內涵時,當我們都理解了自然合理的重要性時,「行行出狀元」便有可能從願望變成現實,從個別事例變成普遍現象。
(《重溫「行行出狀元」》,《光明日報》,2013年05月22日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