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朋友圈因為指揮家馬裡斯·楊頌斯去世刷屏了。
11月30日,因為急性心力衰竭,楊頌斯(Mariss Ivars Georgs Jansons)在他位於俄羅斯聖彼得堡的家中去世,享年76歲。
楊頌斯一直受心臟病困擾,因此過去一年,他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今年10月,在休假六個月之後,楊頌斯才剛剛回到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指揮臺上。如今在樂團官網,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已經貼出了大師去世的消息。
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在官網貼出了楊頌斯的照片
「謝謝您當年選中了我,讓當時只有22歲的我就有機會指揮了全世界最好的樂團,並教授了我兩天指揮技藝,並在之後一直給予我支持……永遠忘不了您對我說的:聽到好的聲音,把它放進口袋,下次排練時,拿出來展現給大家……當時完全不懂這句話,而在這幾年慢慢理解了您的話。」聽聞楊頌斯去世的消息,青年指揮家俞潞在朋友圈裡如此發文悼念。
俞潞對澎湃新聞記者回憶,楊頌斯和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當時辦了一個指揮大師班,面向全球甄選青年指揮家,後來選了三個,俞潞作為亞洲地區唯一的代表被選上了。兩天時間裡,他跟著楊頌斯學了柏遼茲《幻想交響曲》、蕭士塔高維奇《第五交響曲》,「這對我來說已經很珍貴了,因為他是直接用樂團給你上課。楊頌斯的俄羅斯口音很重,私下裡的他很隨和。」
後來,楊頌斯還給表現不錯的俞潞寫了推薦信,為他敲開了音樂界的很多大門,比如去參加薩爾茨堡音樂節的青年指揮周。這些信,俞潞至今還保留著,「他是一個非常全面的指揮家,交響樂和歌劇都很擅長,藝術造詣非常高。」
俞潞和楊頌斯
楊頌斯1943年出生於拉脫維亞首都裡加,父親是著名的指揮家、小提琴家阿維德·楊頌斯。
楊頌斯從小熱愛舞臺,尤其是樂隊的核心——指揮,3歲時,他就在家裡指揮他能指揮的一切——書本、玩具和家具。大學時期,楊頌斯入讀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學習小提琴、鋼琴和指揮。
1971年,楊頌斯在卡拉揚指揮大賽中奪冠,脫穎而出,並因此得到指揮大師卡拉揚的賞識和親傳。在擔任卡拉揚助理的三年期間,他每天跟在大師身邊,從早工作到晚,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就像一隻鳥,飛向世界各地,他的目光看得到很高遠的東西,給予年輕的我無數啟發。」楊頌斯說。
1973年以來,楊頌斯先後領導過奧斯陸愛樂樂團、匹茲堡交響樂團、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作為客席指揮,他與柏林愛樂樂團、維也納愛樂樂團等世界上幾乎所有一流的交響樂團都有過合作,深受樂手和樂迷的喜愛。
楊頌斯2008年在上海大劇院
2005年、2008年,楊頌斯曾經兩度率團來上海演出,第一次是和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登臺上海音樂廳,第二次是和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登臺上海大劇院。在這兩個世界聞名的交響樂團,楊頌斯曾經同時擔任音樂總監。
「沒想到我來上海當明星了!」第一次來上海,應樂迷的盛情邀請,楊頌斯曾經親臨「對話大師」樂迷見面會,不停地為樂迷籤名留念,他笑說,「在上海為樂迷籤名,是我籤得最多的一次。」
楊頌斯連續兩次來上海的4場音樂會,樂評人李嚴歡都到了現場,他至今還記得楊頌斯來上海的第一次音樂會是2005年12月1日、2日,正好是14年前。
楊頌斯是拉脫維亞人,音樂教育承襲自俄羅斯一派,因此兩場音樂會上,他既帶來了蕭士塔高維奇《第五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火鳥》組曲、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等俄羅斯曲目,又帶來了貝多芬《第七交響曲》、華格納《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前奏曲和《愛之死》等德奧曲目,既展現了他本人最擅長的一面,又彰顯了這支德國老牌樂團的傳統。
對此,楊頌斯曾經這樣解釋,「成功者有成功的喜悅,也有隨之而來的煩惱。儘管我在俄羅斯音樂的演繹上有很好的評價,但這並不能成為局限。我始終為拓展曲目而努力,如孟德爾頌、柏遼茲、德沃夏克、華格納、馬勒、拉威爾、巴託克……我們的演出曲目是傳統但絕不單一的。」
其實,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早在1996年就來過上海了,不過那次是在萬體館,2005年和楊頌斯來,是樂團第一次在上海的正規音樂廳裡演出,上海樂迷也才在現場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巴伐利亞之聲」。
「印象最深的是他對整個樂團音響色彩的控制,每一部風格不同的作品,都能在他的指揮棒下煥發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比如第二場音樂會《火鳥》組曲一開始,整個樂團的低音聲部那樣的渾厚而沉重,這種有質感的低音,李嚴歡至今記憶猶新。
還有他對節奏和力度的控制,比如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第四樂章的尾聲,他採用了爆發式的加速,好像要用自己的指揮棒和樂隊的演奏去掀翻音樂廳的屋頂,他的音樂裡有一團火,這團火一直延續到了兩首加演曲目裡。
而在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第二樂章,他在處理俄羅斯民歌的旋律時,又是那樣的樸素、那樣的真摯、那樣具有歌唱性,讓一個德國樂隊真正發出了俄國樂隊的聲音,既有非常寬廣的線條,又有非常悠長的氣息——這是俄羅斯樂隊、俄羅斯音樂非常典型的特質。
「這也是伴隨他一生的風格,他很真,他的音樂不會給你做作的感覺。比如突然的加速,都是發自他的內心,都是基於音樂戲劇性建構的需要,而不是故意做出來的。」李嚴歡說。
2008年李嚴歡(左二)和楊頌斯(右二)合影
「當楊頌斯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我們在還沒有來得及聽到慣有的如雷般的掌聲的時候,卻先聽到了來自音樂廳各個角落發出的尖叫聲。叫聲之後,如雷如雨的激烈掌聲隨後才跟了上來。」
2005年,上海資深記者沈次農如此描述當時的音樂會現場,這樣的禮遇和這樣的激動場面,至少西蒙·拉特爾在上海沒有得到,而楊頌斯得到了。同樣得到滿足的便是當時在場的所有聽眾——在上海,以這樣的熱情場面來對待一個樂團,他也是頭一次見識。
「楊頌斯沒有西蒙·拉特爾那樣的獅子一般的銀髮,沒有他那麼多的『人造細節』,沒有那麼多刻意追求的音響效果。因此也被認為是固守德奧音樂傳統的典型範例。他看上去好像只是努力發掘作品中的本身因素。一切都是作曲家本來就有的東西,他只是把它們擴大,把它們深挖,把它們當中的精華部分放大了給我們看。但是在他手裡,這些作品同樣充滿了新鮮感。那部令人難忘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他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又是悄無聲息地讓它改變了形象。變得讓全場聽眾激動不已,尖叫不已。」沈次農說。
楊頌斯第二次來上海是2008年11月7日、8日,兩套音樂會同樣將德國作品、俄國作品和民族樂派作品做了周到的拼接,那次他重感冒,在身體狀態很不好的情況下堅持指揮了兩場音樂會。
楊頌斯在業界的地位為什麼這麼高?
「他在壯年的時候,將奧斯陸愛樂樂團這樣一支名不見經傳的挪威樂團真正帶向了國際一流。他有非常精湛的指揮技巧,比技巧更可貴的是,他會發掘樂團的潛能,能因材施教、因團制宜,他是樂團音響和風格的塑造大師。」李嚴歡評價。
指揮大師伯納德·海丁克對楊頌斯同樣有過非常高的肯定。這位指揮家曾經執掌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帥印」二十多年,其後,裡卡多·夏伊、楊頌斯先後接過了指揮棒,海丁克直言不諱地評價,「聽了楊頌斯的音樂會,我欣喜地發現,夏伊掌帥時期漸漸消失了的樂團的傳統音響又回來了。」
2015年底,楊頌斯正在為維也納愛樂新年音樂會排練。東方IC資料圖
「世界上很少有樂隊同時擁有技術上的完美和音樂上的高度智慧,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都有。」雖然揚名世界,然而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迄今沒有自己的音樂廳,一直遊走於嘉施臺音樂廳(慕尼黑愛樂樂團駐地)、大力神音樂廳,為了在慕尼黑擁有一座音樂廳,楊頌斯奔走多年,第一次帶團來上海他甚至開玩笑,「我希望用像上海建音樂廳的速度一樣,為樂團造一座音樂廳。」
遺憾的是,楊頌斯的這個心願至今沒有實現。
生前,楊頌斯一直飽受心臟病困擾。1996 年4月,在奧斯陸指揮普契尼歌劇《波西米亞人》最後一幕時,楊頌斯心臟病突發,倒在了指揮臺上。因為沒有在身體很糟糕的情況下停止指揮,楊頌斯留下了嚴重的心臟問題。此後,他一直在瑞士療養,並在胸口安裝了一個心臟起搏器,以幫助心臟正常工作。
讓人唏噓的是,楊頌斯的父親阿維德·楊頌斯也倒在了指揮臺上。1984年11月,阿維德·楊頌斯在曼徹斯特指揮哈雷樂團時,因為心臟病突發去世。當時,楊頌斯正率奧斯陸愛樂樂團在英國巡演,面對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他堅持完成了演出任務。
秉持著「音樂不能停」的精神,楊頌斯始終以最大的熱忱站在指揮臺上。他不只是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頂梁柱,也是柏林愛樂樂團、維也納愛樂樂團等世界名團的常客,名字長期出現在這些樂團的每一個樂季裡,從來沒有消失過。
2010年在柏林音樂節東方IC資料圖
柏林愛樂樂團2019-2020音樂季還排了楊頌斯,2020年6月4日-6日,他本有3場音樂會,李嚴歡和其他樂迷已經打算買票去聽了,「前一陣他和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有兩場音樂會,第一場勉強指了,第二場沒辦法找人替了。我們都在想明年柏林可能是看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但再也沒法成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