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樂隊在北京保利劇院首演的《流浪之歌》,不僅是2020年北京復工復產之後第一部新創大舞臺音樂戲劇,也是張瑋瑋、郭龍、小河、萬曉利和安娜這群老朋友難得的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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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李妍 編輯 田偲妮 校對 吳興發
▲《流浪之歌》河樂隊演出。王祥 攝
音樂人老狼在看完《流浪之歌》後發文說,「小河唱起《那不是我的名字》,突然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在上個世紀末,在一個已經被拆除的河酒吧裡,曾經有那些人相擁著消耗了他們的時間,然後又被各自的河流帶走。他們被那些歌牽引著,回到在廢墟上重建的大廈裡。那些新建的大廈早晚會變為廢墟,但那些放肆的笑永遠被記錄在歌聲裡。」
安娜以法國攝影師的身份初到中國時,在三裡屯河酒吧結識了萬曉利、小河、張瑋瑋、郭龍等民謠音樂人,彼此友誼延續至今。2018年1月,安娜與他們再度聚首,共同舉辦了一場名為《安娜和她的朋友們》音樂會,「河樂隊」也由此誕生。
十年是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幾位音樂老友幾乎都離開了北京,又因為音樂劇在北京重聚。他們的對談中,有民謠音樂人的創作思考,更有友誼。
▲河樂隊排練時。央華戲劇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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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回歸、打開自己、勇敢了一點」
十年間,河樂隊成員無論在生活空間,還是創作領域,都有著不同的選擇和途徑軌跡,提到這十年的變化,他們有著不一樣的感慨。
張瑋瑋:十年前我正在準備我的第一張專輯,特別焦灼,十年後我在準備我的第二張專輯,依然焦灼。這十年變化很大,十年前我還在北京,十年後我已經搬到雲南了。在北京的時候人經常是被事兒帶著走,到雲南後少了很多交際和飯局,有種回歸的感覺。
這些年獨立音樂行業內發生了一些變化,做音樂越來越偏向職業化和商業化,大家都在忙著規劃和推廣自己。大理這小地方的好處就是人的野心會變小,可以停下來想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音樂,為什麼走上這條路。這幾年開始重新學習吉他和樂理,系統地看一些歷史書,有空的時候寫些公號。
這些事都不能折現,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去年我整年都沒出去演出,偶爾也會有被困住的感覺,擔心自己的存款餘額。今年本來打算三月份出來乘風破浪,但是遇到了疫情,直到七月才來到北京排練。疫情期間我找了個老師學街舞,還找了武當山的道士學武術,什麼樣的日子都可以是好日子。
郭龍:我這十年就在大理待著,業餘生活基本差不多,樂隊排練、練練瑜伽、跟他們踢踢毽子,以前喜歡遊泳,但是這一兩年也沒怎麼去了。瑋瑋喜歡看歷史,我喜歡看科幻和科普類的,數學、基礎物理學。
萬曉利:我這十年變化比較大,中途搬到杭州,到現在生活了六年了。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工作生活方式都不是很健康,身體也發出了信號,心理也有了變化,就想著能活動活動身體。杭州讓我改變了很多,整個人都向外打開了不少。
小河:剛好是大概從2010年開始,我有了巨大的變化,那之前特別自我,覺得音樂是全部,音樂可以實現自己所有的野心,還相信自己可以通過音樂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甚至去超越自我。但是2010年我在舞臺上摔下來,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安娜:啊?什麼時候?我都不知道,嚴重嗎?
小河:就是在一個畫廊裡做跟聲音有關的展覽,自己故意跳下去,兩個腳後跟摔碎了,只能躺著。當時跟曉利住得很近,他還經常去看我。這是一個分水嶺。就覺得很多以前對音樂的理解都改變了,開始想為什麼做音樂,音樂對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生命對我來說是什麼,未來應該怎麼做。有點像現在的疫情,時間越長給人類自我反思的時間就越長。
安娜:我的話,從30歲到40歲,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樣結婚、有了兩個孩子,做了一個藝術學校。後來受到小河的想法啟發和鼓勵,開始做話劇,也勇敢去試試上臺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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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與中年危機
「年紀大了會看到彼此的邊界」
無論是在河酒吧,還是在北京、在雲南,在劇場或是在livehouse,只要老友們重聚,幾人便能瞬間擁有無數的快樂。這與年齡無關,有關友誼,和這背後隨著歲月流淌生發的不一樣的羈絆。
▲安娜初識河樂隊成員時期所拍攝的照片。
郭龍:我跟瑋瑋是很難得、很奇怪的一段關係,在我人生中也沒有見過同樣的。參加的樂隊基本都是一起,這也挺奇怪,有一個樂隊只要找了我,後面就一定要找他,找了他遲早也要找我。其實我們的性格愛好是截然相反的,但可能跟我們認識的年紀有關係。青年時代也老會鬧彆扭,但是現在更知道那個東西,就會儘量避免那種情況的出現,各自尊重互相的空間,盡力去理解對方。特別是兩個歲數大了的男人,又是「成熟的散夥兒男團」了。但是我們在生活中一直是親人一樣。
張瑋瑋:是的,我們倆很小就認識了,成長軌跡也幾乎重合在一起。如果我們不離開家,也有可能就不會有這麼長的友誼。但因為一起離家,我們成了命運共同體,西北人出門喜歡扎堆搭夥兒,共同去面對陌生的環境。我倆曾一起面對過很艱難的生活,也同時加入過美好藥店樂隊、IZ樂隊、野孩子樂隊、小河和小利的個人樂隊,還一起給孟京輝做了幾百場的戲劇配樂。我們認識快三十年了,幾乎一直在一起生活和工作,這很神奇也很珍貴。
(新京報:害怕以後各做各的事情不再合作嗎?)
張瑋瑋:不害怕,我們現在就是各做各的事情。我們生活幾乎都在一起,如果工作也還是捆在一起,不鬧彆扭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是要主動創造距離,稍微離得遠一點。年紀大了,要看到彼此的邊界,並尊重它。
郭龍:生活和工作只能選其一,現在我倆大部分工作不在一起了,但是生活離得很近,經常一起吃飯,反倒特別好。但是兩者都在一起,矛盾就特別多。我們還是住得非常近,現在家的距離跟小時候家的距離幾乎一樣,陽臺還是能看到對方家。
小河:對,一起到今年這麼久,很難得。其實我發現,到這個歲數回頭看,中年煩惱這件事好像並沒有,但是對自己以前的作品有過質疑。之前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向內的,我只關心感興趣的命題,我相信靈感是從天而降的,每天練琴都在等從天而降的東西,其實特別被動。慢慢我就不再喜歡這種感覺。後來做了《傻瓜的情歌》,是我躺在床上的時候錄的專輯。對我來說這個可能不是中年危機,而是一個創作命題,就是如何在未來規劃你和音樂的關係,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萬曉利:我也沒有,哈哈哈。可能有調整的狀態,但是現在的狀態比前些年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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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
「刻意追求詩歌化的語言有問題」
幾位創作人隨著生活狀態和年齡的變化,其原創的民謠作品也有了變化。不少樂迷都很好奇他們對自己創作命題的改變、近些年創作環境的變化,究竟有什麼見解?離開了「貧窮、故鄉、孤獨、荷爾蒙、立場表達」的創作真的會難以打動樂迷嗎?
▲安娜鏡頭下十幾年前的小河、萬曉利。
張瑋瑋:生活狀態和年紀會給創作帶來影響,好比我以前喜歡清淡抒情的,現在更喜歡節奏律動的。但是大命題沒有變過。
郭龍:這個大命題不能單放在民謠創作上說,是有這樣的現象,但是藝術創作都是這樣的。很多好的作家、畫家的作品都是在年輕時代最貧窮、表達欲最旺盛的時候創作出來的,這可能跟人的身體節律有關係,但我覺得不絕對,有偉大的創作者突破了這一點。還是要保持敏感。很多人生活安逸之後並不是沒有能力了,而是他不想說了,就覺得這些事兒都見過了有什麼可說的,就沒有敏感和熱情了。偉大的創作者都是像孩子一樣,一直有敏感和熱情。
張瑋瑋:失戀了能寫出好歌結婚了就不能,窮的時候能寫出好歌富了就不能,這是胡說。鮑勃·迪倫多早就有錢了,畢卡索、達利過得這麼好,一生創作沒有任何影響。你什麼樣的時候都能創作,如果你不能創作只能說明你本身有問題,從外面找理由就太可笑了,是在欺騙自己。整個歐洲古典文化都是建立在貴族階層,他們沒窮過,怎麼做出來的?我覺得大家對這件事可能有誤區。
很多時候,我會對同齡的一些音樂人感到可惜,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都四十歲了,在舞臺上還是渴望回到二十多歲的自己,展示青春的樣子。其實日常生活裡的有些平淡的心聲,比年輕時的激蕩更接近真相。你能想像鮑勃·迪倫複製自己20年前的樣子嗎?四十多歲是創作的正當年,一個人有了閱歷、生活穩定,心態平衡、不再受荷爾蒙控制,難道不是可以去向更遼闊的世界嗎。「不窮了就不能寫歌了」,這都是對青春的眷戀,有些小氣。
我認真地想過這個事兒,寫歌要幹什麼,我做民謠,民謠到底是什麼。對我來說敘事是最重要的,是我喜歡的表達。所以我很早就想好了,世界這麼大,我能說清楚一件事就可以了。就把白銀說清楚。
萬曉利:我跟瑋瑋不太一樣,我還是有不少改變的。從2015年發了《太陽看起來圓圓的》聽起來是特別內收的開始邁進向外的,包括後來的《天秤之舟》,都向外走了走。這是一個從北京到杭州之後心理的轉變,對我來說我已經努力了。
小河:曉利的轉變也跟家庭有關係,有那麼好的嫂子和女兒,真的給了他特別多支持。我覺得我們都在變老,不同生命階段看到的風景也不一樣,我們年輕時候會覺得靠自己來信仰音樂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後來慢慢開始覺得以前不敢接觸的東西和不屑一顧接觸的東西,到了一定階段都沒有那麼可怕,甚至有一點想要去了解。所以接近它之後就是會改變。年紀越來越大,活著輕鬆不緊張才是最重要的。年輕時候就覺得什麼自在啊,自由最重要。
萬曉利:創作環境也在變化,不管是北京還是哪兒也好,整個音樂氛圍都變了。以前巡演就我們一些朋友在路上都能碰到,都是熟人在演。過了幾年有些樂隊就開始沒聽說過了,這兩年就幾乎都不認識了。這麼些年湧現了很多新的音樂人,有更多人或全職業或半職業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安娜:對,我剛來北京的時候沒什麼音樂環境,最大型的只有每年五一的迷笛,音樂節也只有北京上海,後來才找到了小小的河酒吧。那個時候音樂人沒有舞臺,音樂只能在河酒吧呈現,但中國發展那麼快,20年內一下子就有了特別多的舞臺。後來大的高潮就是野孩子在工體的演出,15年的時間在同一個城市,樂隊可以從河酒吧走到工體,這太不可思議了。音樂都已經成熟了,但是那時候沒有市場。
郭龍:前兩年流行Hiphop,但中國沒有基礎,只有極少極少一部分人有天賦創作它欣賞它,大部分人就是跟風吧。野孩子出現的時候還沒有民謠這個詞兒呢,沒有人說民謠,都是地下樂隊,這個詞本身就帶有誤導性,它變成了城市情歌,抱把吉他唱唱愛情就是民謠了。在很多角落還是有很多好的創作者,但是這樣的人往往走不到臺前來。
張瑋瑋:民謠連接著民族的民歌和生活,近幾十年的獨立音樂包括搖滾樂,其實都仍然在它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中。但近幾年民謠似乎出了些問題,我覺得就是因為「民謠與詩」這四個字,它把民謠固化、美化成了一種模式。很多詞作者開始刻意追求詩歌式的語言,像寫標準作業一樣的湊字造句,最後驢唇不對馬嘴。
前段時間我和一個朋友聊張楚的《趙小姐》,他用那麼日常的口頭語言,完整地呈現了一個普通女人的形象,你能完全感受到她的心思,和隱藏在裡面的詩意。這才是民謠該做的事情,敘事是一條更長的路,民謠與詩不一定。
郭龍:我覺得這與我們對詩歌的認知也有關係,《趙小姐》就是詩啊,鮑勃·迪倫的歌詞也是詩,但我們現在追求的只剩下押韻了。
▲當年的河酒吧是許多音樂人心中的心靈休息地。安娜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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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綜藝化
「重要的是寫歌那一刻的心情」
綜藝《樂隊的夏天》播出時,成立了二十幾年的野孩子樂隊仍在說希望自己的音樂被更多人聽到,「音樂綜藝化」在這幾位創作人眼中意味著什麼?
安娜:年輕人不了解野孩子不是現在年輕人的問題,是市場不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如果沒有一個公司花大錢讓大眾聽到你的音樂,就很不容易自己去找到。
郭龍:音樂是一個傳播媒介,你寫出來就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共鳴。但是不會本末倒置,它不是創作的原因。創作是為了說出心裡話,有很大的平臺讓更多人聽到是好事。名利、關注度來了就來了也不必排斥,最重要的是你寫歌那一刻的心情,讓更多人知道他也有一樣的感受,這是最有成就感的。
張瑋瑋:我前幾天看到一張照片,是貴州一家酒吧在巷子裡的牆上放《樂隊的夏天》,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兒坐在對面的牆角看。臺上的樂隊在成功挫敗和種種誘惑裡紛擾著,但有很多觀眾跟這些並沒有關係,你不知道這些孩子看到了什麼,在心裡種下什麼樣的種子。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因為那一刻而拿起吉他。
小河:是的,今天我看朋友圈有人說野孩子的現象有兩撥人持不同意見,但我覺得我們無論支持野孩子,還是有人覺得他們不具備商業性,這兩撥人都忽略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在每個時代,都有只是因為熱愛音樂才去做音樂的人,他們的初衷就是「喜歡」。音樂不是物品,是聲音,是無形的,一段旋律流傳到今天,用你的方式去演變,考慮的應該就是自己開不開心,能不能帶給別人力量和共振。
▲《樂隊的夏天》節目播出時,張瑋瑋拍下郭龍在看《黃河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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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代
「不江湖,端端正正的」
《明日之子》《樂隊的夏天》等音樂綜藝中,越來越多的年輕音樂人參與並展露出創作能力,幾位前輩如何看待年輕一代的音樂人?
萬曉利:這十年有很多優秀的樂隊出現,他們可以很早就開始尋找自己喜歡的音樂和風格,而且很早就能學到很好的技巧。實際上我也是特別注重音樂技巧和理論學習的人,但我們那個年代沒有特別多樂器可以鑽研,聽得也少。
郭龍:這次參加《樂隊的夏天》碰到了好多(年輕人),馬賽克我們很早就認識,他們至少沒有演自己,在臺下也是那個樣子。五條人跟我們也是很早的朋友,當時還沒有很紅的時候就很喜歡,有這個時代很難得的真誠質樸,我們四個還一起演出過。Mandarin的生活經歷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但他們也挺真實,技術很強,年紀輕輕在電子音樂方面非常有成就了。
張瑋瑋:我覺得年輕的一代人好像更端正一些。我們這代人為了生活奔波,一身江湖氣,也造就了我們的歌裡帶著煙火氣。煙火氣是更動人的,但像他們這樣,端端正正的,也很好。
值班編輯 康嘻嘻 吾彥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