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朱文楚 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
IDF學術(IDForum)是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的學術版塊,旨在以寬闊的視野、深度的思考整合與更新紀錄片領域的理論研究成果,以此來伴隨和支持紀錄片創作中的藝術探索與社會實踐。2020年第四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將於10月17日-19日在杭州西子湖畔中國美術學院舉行,屆時,IDF學術也將以論壇形式探討年度學術主題。敬請關注。
編者按:讓-米歇爾·付東(Jean-Michel Frodon),法國當代最重要的影評人、電影史家之一,原《電影手冊》主編,1995年起任法國《世界報》電影主編的他共出版近30本專著。曾任教於巴黎一大、巴黎高等師範學院,2010年起加入巴黎政治學院政治藝術學院藝術與政治實驗課程(SPEAP),與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教授共同授課,並獲頒英國聖·安德魯斯大學名譽教授。2014年受命為法國國家影視中心(CNC)世界電影基金委員會副主席,現在Slate網主持電影博客。2018年第二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對「D20提名」評優單元評委會主席之一——讓-米歇爾·付東先生進行了專訪。本公眾號將分為兩期連載,本期為下期。
用影像書寫介入現實
——讓-米歇爾·付東專訪
採訪整理/朱文楚
(影評人、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特約作者)
擁抱紀錄片形式的廣闊可能性
2003年,紀錄片導演王兵憑藉拍攝長達4年之久、時長9小時的《鐵西區》一舉震驚歐洲電影界,在墨西哥城國際現代電影節、法國馬賽紀錄片電影節、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中都獲得了最佳紀錄片獎。在世界舞臺上的卓著聲譽這才慢慢讓王兵也漸漸為國人知曉。此後,帶有他標誌性長鏡頭和現實主義風格的諸多作品,如《和鳳鳴》《無名者》《三姊妹》《瘋愛》《方繡英》等,接連不斷地斬獲大小獎項無數,王兵一時幾乎成為中國紀錄片方面的代表人物。作為當年法國方面發掘王兵的重要「伯樂」之一,讓-米歇爾·付東如今卻想要特別強調,中國紀錄片大可不必局限於王兵的寫實主義。
王兵《鐵西區》 (2003) 海報
自從我們發現王兵之後,他確實成了對於法國紀錄片界非常重要而知名的電影人。在《鐵西區》之後他拍的片都在電影院上映了。但我們現在不覺得所有中國紀錄片都要像王兵的電影,中國的紀錄片和世界上的紀錄片一樣可以幹許多其他事,取全然不同的形式。我們有機會應該慢慢發現其他中國紀錄片,比如《悲兮魔獸》就在法國紀錄片界取得了重要認可。不能簡單地把中國紀錄片概括為王兵,還有很多其他路子可以走。
趙亮的《悲兮魔獸》是一部以環保為題材的實驗紀錄片,以內蒙古烏海地區為背景,描述了當地煤炭企業對草原山川造成了怎樣觸目驚心的環境破壞。影片選取但丁《神曲》中的文本片段勾勒出情節框架,並大量運用「搬演」和「擺拍」的手法再現富有象徵意味的情境,以真實與虛構相融合的詩意手法突顯出汙染之下的「死亡景觀」。對於這類富有想像力的創新形式,付東表現出極大的探索熱情:
趙亮《悲兮魔獸》劇照
我特別有興趣發掘各種中國電影。我知道中國的紀錄作品非常豐富,但我們在法國和歐洲只能看到一小部分。所以我對中國紀錄片有著探究的意圖和很大的好奇心,想對各個方面都探一探,尤其想認識一些陌生的名字。很高興能在這裡與原一男和雷蒙·德帕東(Raymond Depardon)這樣我結識已久的電影人重逢。但更重要、更讓人興奮的,其實是認識我以前沒機會認識的年輕紀錄片人。
紀錄片是一個開放的領域,而且隨著變化,還應該更開放。有些紀錄片開始用動畫來記錄現實,而非逃避現實。可能10年前還不是這樣。中國電影現在和世界有了更開放的聯繫,這個變化很重要。可喜的是,現在紀錄片的各種類型都非常有活力,拍紀錄片的方式也越來越豐富多彩。既有傳統的記錄情境的方式,也有導演幹預更明顯的方式。我很樂於發現紀錄片中活躍著的不同趨勢。
談及大會入選片單中涉及的影片,付東對加拿大女導演安德裡亞·巴斯曼在墨西哥拍攝的紀錄片《浮士德》情有獨鍾:
這部片之前入選坎城電影節時,我已經看過了。很高興它來到了這裡,又可以開心地再看一遍了。它來法國上映時,我還會再去看的。這片子很有趣,因為它就是在我們稱之為紀錄片的東西上做文章。片中的圖像是真真正正的「紀錄」,因為它們是在墨西哥海岸實景拍攝的;但整個敘事是幻想式的,是從現實中升起的幻想。影片玩弄著紀錄片真正的核心,看起來與其他紀錄片完全不同,所以這樣的片子進競賽片真是選對了。這就是你作為評委時,希望看到的紀錄片領域的發展。
安德裡亞·巴斯曼《浮士德》海報
�� 受法國新浪潮運動影響至深的付東,過去曾多次表示新浪潮代表的是一種精神而非只是一個存在於1950年代末的法國文藝運動。它打破既定電影語言,誕生新電影語言,是傳統電影與現代電影的分水嶺。當年,《電影手冊》五虎將,特呂弗、戈達爾、侯麥、克洛德·夏布羅爾、雅克·裡維特,在安德烈·巴贊的《電影手冊》上發表抨擊目前電影業沉悶風氣的文章,呼喚影像紀錄的新革命。如今,付東對紀錄片探索者們再次提出了形式上推陳出新、打破常規的要求,可謂是新浪潮氣象的另一種彰顯。
「把現在屏幕上的這種多樣性保持下去很重要。」付東說。從1922年歷史上第一部紀錄片——羅伯特·弗拉哈迪導演的《北方的納努克》誕生以來,紀錄片已走過了近百年歷史,這一領域相關的理論和學術研究也已狂飆突進,擁抱和認可了現實主義以外的多種美學可能。但無論形式和內容如何變,紀錄片的「核心」——那處於「實際生活」和「被講述生活」之間的交疊處——將始終為影像書寫和藝術表達敞開著自由生長的廣闊平原。
羅伯特·弗拉哈迪《北方的納努克》截幀
「被看到」就是影像生命的延續
2012年,中央美術學院在為阿涅斯·瓦爾達籌辦的回顧展中加入了付東與瓦爾達的會談活動,作為回顧展紀念活動的一部分。兩人在會談中提到了這樣一個有趣的觀點:「圖片和影像如果沒人看就沒有生命。」在某種程度上,影像生於人的目光,也依賴人的目光活下去;在被觀看和被討論中不斷被賦予新的意涵和解讀,是一部紀錄片核心精神得以延續的最好途徑。
2017年2月4日,《五至七時的克萊奧》放映完畢,讓-米歇爾·付東與導演阿涅斯·瓦爾達進行映後交流。(照片:Jean-FrançoisDars)
正因為如此,從1999年到2019年,創刊50年也陪伴讓-米歇爾·付東良久的《電影手冊》已然從激進趨向保守,然而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電影和紀錄片蓬勃發展的大環境,以及為之助力的所有個人和團體。
我離開《電影手冊》至今快十年了。有人認為《電影手冊》日趨保守,我不是什麼反手冊派的,但也很長時間都跟手冊沒關係了,所以對今天的《電影手冊》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看法。但我想說的是,在法國,電影與評論的活躍關係至關重要。這在綜合大報上如此,在手冊和《正片》這樣歷史悠久的重要雜誌上如此,在現代湧現的新雜誌上也是如此。單這一年裡,法國就多了5種電影雜誌。而且,各種網上的電影評論也很活躍,不是發在網絡雜誌上,就是博客,亦或其他各種形式,這都與電影形成了生機勃勃的關係。這些人彼此之間未必認同,我也常常跟他們意見相左,但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這股激情、投入和堅信串了起來。在電影界發生的這一切,當然也關係到在法國蓬勃發展的紀錄片。我覺得有這種大的精神,就是好事,不管這個或那個雜誌的立場和狀況如何。
令付東驚喜的是,同樣方興未艾的「文藝小浪潮」也可見於中國近年的紀錄片領域。相比歐洲,中國的紀錄片觀影群體更加年輕化,嶄露頭角的新紀錄片影人數量也更可觀。
讓-米歇爾·付東(照片:DarkoŠkrobonja)
我非常驚訝於中國拍紀錄片的和看紀錄片的人數。我尤其驚訝於年輕人之多。在西湖紀錄片大會這裡是如此,而一個月之前,我在另一個韓國的紀錄片電影節DMZ上時也如此。那裡有大約150個年輕紀錄片電影人,多數是韓國的,也有來自亞洲其他地區的,來參加討論、研討班,推薦自己的作品。在這樣一個日益令人難以理解的世界,這是非常重要的。
看得出來這次大會很熱烈。我們在大會上看到的優秀作品,特別是那些關於中國的現實境況的作品,讓我們對周圍世界正在發生什麼有了更好的理解,既展現了好的一面,也展現了背後存在的問題。當人們走出電影院、回到生活的時候,這將有助於提升和改善他們與周圍環境的關係。
另外,看看這個評委會裡都是多厲害的人啊:卡梅隆·貝利是最重要的兩個電影節之一——多倫多電影節的領導人;雪美蓮在三個大洲從事令人驚嘆的剪輯工作,同時分享知識,幫助年輕人成長;呂樂是第五代代表性的導演和攝影師;杜海濱是塑造中國電影的紀錄片和劇情片最重要的導演之一。所以,把這些人都召集到評委會裡,這是很了不起的。
2018IDF「D20 評優」提名單元國際評審團
然而,談到當今影視媒介「小屏幕化」的新趨勢,談到科技的變化和對電影與紀錄片攝製所帶來的新挑戰,付東批評道:「小屏幕沒起什麼好作用,甚至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讓事實變糟了。」泛濫的小屏幕視聽產品讓人們集中注意力的時間進一步縮短,人們願意為一個議題投注的耐心、關切與時間也隨之減弱。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小屏幕無疑也為紀錄片的傳播打開了新的可能性,手機、電腦、iPad的普及讓原本不為人所知的影像記錄得以在更多人的觀看和討論中生生不息。對此付東也辯證地表達了自己的樂觀:
但我很有信心的一點是,無數年輕人仍舊能夠從我們手機和電腦屏幕上流動的圖像,來揭示和獲取更長遠、更深刻的意義。這與圖像尺寸有關,但更主要還是關於時間。更多的時間,「向觀眾要到更多的時間」這種關係,正是紀錄電影領域的重要意義。
正如付東所說,紀錄片是關於「時間」的媒介,它記錄、留存,把流逝的寫入歷史;它索要凝視和思考,用觀眾的時間換取認知的傳播與升華。與此同時,紀錄片也是關於「空間」的媒介,它復刻、再現彼時彼處一個社會空間或自然空間的面貌和靈魂,也在無數觀眾共處一個空間的觀影或交流中凝聚了共識,創造著新知。讓-米歇爾·付東在訪談中向我們強調,作為一種藝術化了的影像書寫,紀錄片「介入現實」的本質讓它近似於一種生長活動的「歷史」,在與過去的互動中塑造了現在,也改變著未來。在這一層意義上,不論是「綿延的事物」、「界的內外」還是「被看到的需要」,最終都指向著同一個美好願景:將廣闊的、離散的人和事隔著時空聯繫在一起,讓尚未交織的交織,讓已然降臨的重新降臨。
(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本平臺立場)
原標題:《IDF學術·訪談 | 用影像書寫介入現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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