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欒評
《生活在樹上》第一時間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一篇文章的標題——「浙江高考滿分作文出爐,第一位閱卷老師只給了39分」。
我們都知道,高考作文滿分是60,而從39到60,中間整整差了21。在1分之差都可能決定命運的當下,21分的分量有多重,評卷老師比誰都清楚。這篇文章引發熱議,很大程度上因為它關乎高考閱卷評分的公平。
1
衝著那個標題去讀《生活在樹上》的人,大概都想憑著自己真誠的閱讀,在兩個分數之間做出一個判斷吧?
然而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至少沒有幾天前刷屏的《平安經》那麼簡單。
《平安經》實在太簡單,全書只寫「平安」:你平安,我平安,他平安;這裡平安,那裡平安;今天平安,明天平安……諸如此類。
所以當一個叫張詠的人大言不慚地說「《平安經》作為跨國傳世的經類大作力作,是歷代和當代僅見的首部平安經書,由人民出版社和群眾出版社聯合出版發行。作者賀電先生博學多識,擁有警察和專家雙重身份,已出版專著35部 。
從他的新作《平安經》中,令人感知到一位學者深邃的靈魂和寬廣的情懷」時,眾人不禁大笑,群嘲。
當《生活在樹上》的閱卷專家說:
「在我幾十年的高考作文閱卷生涯中,這是一篇極少能碰到的考場作文。它的文字的老到和晦澀同在,思維的深刻與穩當俱備」
時,卻很少有人敢正面質個疑。因為評委還說了,
「這樣的文字,較易令人看不懂,所以第一位閱卷老師只給了39分,但後面兩位老師都給了55分的高分,說明我們的閱卷老師還是能識別作文的好壞的。作文審查組老師認真細讀這篇作文,一致給出高評。」
這段話換個表達就是:給它高分的是懂作文好壞的。專家最懂,所以給它滿分。給分低的是水平太差看不懂它。
「水平低」的讀者自然不只那位給了39分的老師,對《生活在樹上》很多人坦言看不懂。
開篇第一段不過幾句話,就出現了三個令人望而卻步的生僻詞:
嚆矢,濫觴,振翮。
見都沒見過,讀都不會讀,更別說知其深意了。
不僅生僻詞,這段文字中還有兩處引用,先是海德格爾,後是卡爾維諾,讀書少點的人大概連他們的名都沒聽過。
然而,作者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不妨先百度一下那幾個詞:
嚆矢[hāo shǐ]
比喻事物的開端或先行者。
濫觴[ làn shāng ]
指事物的開始或起源。
振翮[zhèn hé]
常用來形容人志向遠大、努力奮發向上。
由此,第一段的意思便一目了然: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開端,發源於家庭和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借鑑意義,面對未來,我覺得過早地騰飛不如循一種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方式。
這段話寫得怎樣?這要先回到高考作文的命題,今年浙江的作文是這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標,也有對未來的美好期望。
家庭可能對我們有不同的預期,社會也可能會賦予我們別樣的角色。
在不斷變化的現實生活中,個人與家庭、社會之間的落差或錯位難免會產生。
對此,你有怎樣的體驗與思考?寫一篇文章,談談自己的看法。
應該說,文章的第一段話,作者直接對準了命題中提到的兩項內容,作者認為家庭和社會的期望已失去借鑑意義,他(她)的人生坐標是「生活在樹上」。
對於前者,他(她)引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一句話肯定自己的看法,而對於後者則是把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裡主人公的一種生活方式作為自己的人生坐標。
左:《馬克瓦多》封面 右:卡爾維諾
2
在這裡有必要提一下的是,海德格爾那句話的引用是否準確有待質疑。我讀海德格爾不多,那句話也算不上名言,在網絡搜尋求證沒有查找到。
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故事梗概卻不難在網上找到,主人公名叫柯希莫,是貴族家庭的長子,他在12歲的時候為了逃離父親的權威和控制而爬上了樹,在樹上開始了包括學習、打獵、戀愛在內的生活。
《生活在樹上》的作者把人生坐標分為三部分:紮根大地的現實,在樹上,在空中。就文章的開篇前兩句看,他否定了第一部分,選擇了第二部分,目標是卡爾維諾小說主人公的方式——在樹上。
然而,作者並未就樹上的生活多做涉及或描述,此後文字論述更多的卻是紮根大地的價值和意義,如「但當這種期望流於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虛無與達達主義時,便值得警惕了」,
又如,「人的社會性是不可排除的,而我們欲上青雲也無時無刻不在因風借力」,到「社會與家庭暫且被我們把握為一個薄脊(這個字是否該是瘠?)的符號客體,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尚缺乏體驗與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知」,則乾脆成了對自己開篇前兩句的斷然否定。
事實上第二段開始,文章裡遍布的各種引用,闡述的卻幾乎都是與第一段(差不多算論點)相反的觀點,是「樹下的生活」的價值和意義的體現。
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引用看起來煞有介事,有的表述卻與原意背道而馳。
比如文中引用尼採,他(她)說的是
「在尼採的觀念中,如果在成為獅子與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駱駝一樣背負前人遺產的過程,那其永遠重複洵不能成立。」
尼採誠然將人生分為三重境界:
第一境界駱駝,忍辱負重,被動地聽命於別人或命運的安排;
第二境界獅子,把被動變成主動,由「你應該」到「我要」,一切由我主動爭取,主動負起人生責任;
第三境界嬰兒,這是一種「我是」的狀態,活在當下,享受現在的一切。
然而,尼採的境界之說之分,是追求「永恆輪迴」嗎?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借查拉圖特拉之口尼採斥責的恰是「永恆輪迴」是「閒扯」,聲明「勢不兩立」。
而關於詩人陳年喜的那幾句「何況當礦工詩人陳年喜順從編輯的意願,選擇寫迎合讀者的都市小說,將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為橋段素材時,我們沒資格斥之以媚俗」,放在尼採那幾句之後,更是有點令人不知所云,對照前後,大概只能理解是對「十六年地底生涯」(紮根大地生活)的肯定了。
接下來的倒數第二段,回答了命題作文的第三個問題:
個人與家庭、社會之間有錯位或落差,怎麼辦?
作者如此回應,「在我們塑造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在澆鑄我們。既不可否認原生的家庭性與社會性,又承認自己的圖景有輕狂的失真,不妨讓體驗走在言語之前」,作者的態度很明確,讓體驗走在語言的前面,對無法言說之事保持沉默。
結尾與開頭回應,又提到了卡爾維諾,並以「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上天空」作為結束。然而,我們不能不較真一下,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是真生活在樹上,主人公反抗的是現實,最後乘熱氣球消失。
而《生活在樹上》的作者,除了開頭和結尾,通篇旁徵博引辭藻堆砌,所說的卻是生活在大地上的重要性。
3
這篇作文究竟該得多少分?39和60哪個更合理?
我又想起了閱卷專家的那段話:
「這樣的文字,較易令人看不懂,所以第一位閱卷老師只給了39分,但後面兩位老師都給了55分的高分,說明我們的閱卷老師還是能識別作文的好壞的。作文審查組老師認真細讀這篇作文,一致給出高評。」
《生活在樹上》第一遍我也沒讀懂,沒讀懂時我勉強給了它36分——及格,「讀不懂」卻不是我給它低分的原因,是我認為它該得低分的理由。
我們都知道,綿延多年的科舉考試,文章最被詬病的就是「八股」,是辭藻的堆砌和華而不實,這種文風到今天尤其值得警惕和摒棄。
而一百多年前胡適魯迅等倡導的白話文運動,放棄古文,提倡白話文,追求的就是行文更自由更好懂。
《生活在樹上》的作者,用的卻是比文言文更讓人不知所云的生僻詞,所為者何?故作高深而已。
文章是寫給誰看的,文章的根本是什麼,不就是讓讀者讀懂麼?
不以文採吸引人,不以思想打動人,再怎麼貌似老到深沉,文字不過一層畫皮。
所以,即便讀不懂,這篇文我也不認為它值比39更高的分。
然而,評論者,首先該是一個好讀者,文字並不是你說你懂你就是真懂,一篇文它好,要說出它好在哪裡,不好,也要說出不好在哪裡,這是人的尊嚴,也是對文字起碼的尊重。
出於這一點,我頗費了些時間,將這篇文從頭到尾查閱翻譯了一遍,然後又認真讀了一遍,得出了令我頗覺失望的結論:
他(她)自命題,然後,又自跑題了。他(她)說要生活在樹上,卻一直在寫樹下的重要。
無意多批評這篇文章,也無意多評論專家的點評,但借這篇作文,對高考作文評分不能不有所思考:
一篇文既然有多個人評分,為什麼不採取平均分?
或者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再取平均分?
畢竟,這關乎高考的公平。
借這篇文更想說的其實是:
評論最忌一言堂,文字貴在真誠,掌握話語權的專家和批評家尤其該警惕。
點分享
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