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劼 (紐約·著名文藝評論家)
宋代詞家之中,值得特別一提的,當是賀鑄,有著貴族身世的江南才子。性情中人。自承:「鑄少有狂疾,且慕外監之為人,顧遷北已久,嘗以 『北宗狂客』自況。」其狂士模樣,有著名的《六州歌頭》為證。有道是:「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下片結尾豪氣沖天:「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端得是一介劍客,氣度非凡。宋詞的所謂豪放風格,自此開啟,而非始自蘇軾的《大江東去》。事實上,後來辛棄疾所承繼的正是賀鑄的這股豪氣,並非蘇詞的闊綽。
雖有豪情如斯,然《六州歌頭》卻只是賀鑄偶爾為之,絕非賀詞的主體風貌。可以稱為賀詞上乘之作的,乃是那曲催人淚下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此曲足以與蘇軾那痛悼亡妻的《江神子》輝映,尤其那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與蘇詞的「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同樣沉痛,筆力千鈞。區別僅在於,蘇詞直白,賀詞含蘊。但不要以為賀鑄的這首《鷓鴣天》就像蘇軾的那首《江神子》一樣,是作者最出色的詞作。
賀詞的絕唱,是那首《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倘若說「頭白鴛鴦失伴飛」乃賀鑄的實事,那麼「凌波不過橫塘路」卻是賀子的虛情,有如曹植《洛神賦》裡的洛神一般。此曲不在於情意如何深長,而在於閒愁多麼美麗,有如「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菸草,風絮,梅雨;說是虛無縹緲,卻又在內心塞得滿滿;又是一川,又是滿城。但要說是實實在在的一段邂逅,卻又不過凌波而已;芳塵遠去,飛雲冉冉。愛得空靈而又愁得美妙。難怪賀鑄會說:「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
其實,更有溫、李韻味的,是賀子的這首《西江月》:「攜手看花深徑,扶肩待月斜廊。臨分少佇已倀倀,此段不堪回想。 欲寄書如天遠,難銷夜似年長。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令賀子在此斷腸的,不再是虛幻的凌波女神,而是切身經歷的一段攜手扶肩。狂士豪俠柔情起來,似乎不下於柳耆卿,並且尚有李後主當年在宮廷裡的纏綿。賀詞多情如斯:「誰家紅袖倚津樓,替人愁」;「緩調清管,更為儂,三弄斜陽」;「衾枕遺香,今夜還如昨夜長」;亦率性如彼:「陽臺拼作不歸雲,任郎瞋」;「顧隨明月入君懷」。這樣的詞句,無論是李商隱還是溫庭筠抑或李重光看了,都會忍不住會心一笑的。
在那曲《西江月》裡,相對於柳子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賀子刻畫的情景是「小窗風雨碎人腸,更在孤舟枕上」。此處的孤者意像可以說是賀鑄的人生寫照。賀詞時不時地會慨嘆「幽恨無人晤語」,或者「小泊畫橋東,孤舟月滿篷」;甚或「此歡只許夢相親,每向夢中還說夢。」賀鑄生性孤傲,曾有人在其墓志銘中說描繪他「喜面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如此強悍,其官場坎坷是不用說的,其人緣淡薄也可想而知。故而即便是念及舊情,也只能在孤舟上相思一下。
賀子的孤寂,寫在那首自畫像般的《踏莎行》裡:「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相比於周邦彥的「一一風荷舉」,賀子之荷卻是「紅衣脫盡芳心苦」,並且還要「無端卻被秋風誤」。在此,不僅蓮心是苦的,就連荷花荷葉也是統統被誤的,因為不肯嫁春風,不願與俗世俗人同流合汙。這樣的個性,與柳永倒是有一拼。可見詞史上將賀鑄、周邦彥並稱很不貼切,理當將賀子與柳子並肩,方才可觀。一者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者是「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兩者同樣的不為俗世所容,同樣的浪跡江湖。柳永以白衣卿相自稱,賀鑄以慶湖遺老自況。由此可見,能在氣度、情愫、心胸、審美趣味上與柳永相媲美的宋詞家,唯賀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