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詩餘引吹劍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蘇東坡。傳聞有一次在玉堂日,一幕士善歌,東坡因問曰:「我詞何如柳七?」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
令人絕倒的,不唯幕士之言。無論妙齡女郎執板而歌,或是關西大漢抱銅琵琶高歌,都須得一首妙詞為載體。而這首妙詞,之所以能琅琅上口而「歌」,則體現了漢語口中所出、耳之所聞的美感,即音韻之美。「不拘一格」單音節
從《詩經》裡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到《離騷》裡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至《古詩十九首》裡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再至《哀江南賦序》裡的「終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到《錢塘湖春行》裡的「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這些或吟誦、或歌唱的詩詞歌賦,雖四字、五字、六字、七字不等,讀起來均音律婉轉、琅琅上口,其間藏著什麼樣的秘訣?
「答案是單音節語素。」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的顧滿林副教授介紹。顧滿林說,人類語言的語音以音節為基本單位,從漢語而言,多為一個語素一個音節,而一個語素寫下來正好是一個漢字,字與字之間、音節與音節之間界限十分明顯,有利於表現節奏與旋律。「漢語中多單音節語素的特色,從音律上來講,能讓創作更自由」。
他一一舉出例子,單一個字即可成節奏單位的,比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除去「單」字,在數目搭配上,漢語字數似乎「不拘一格」均能成韻。從《詩經》說起,以四字為多,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讀來也是韻律悠揚。往後六言的《楚辭》、五言的《古詩十九首》、四六句的駢體文、五言或七言的唐詩,再到字數不等的宋詞、元曲……
「音節數相同,字句工整,看起來很簡單,卻不是每一種語言都可輕易做到。」顧滿林說,「拿英文相比,英文單詞長短不一,單音節、雙音節、三音節,四音節,甚至是更多音節,調配自由度想來不如單音節語素為主的漢語,就難以產生自成一體的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如何實現同樣的音律協調、產生韻味?如此看來,漢語特有的單音節語素,在實現韻律美上功不可沒。」「同聲共氣」同韻匣
《紅樓夢》裡有一節故事極為動人,說的是香菱學詩。慕雅女香菱學作詩,林妹妹是她拜的師傅,香菱看了幾百首老杜、李青蓮、王摩詰後,林妹妹以月為題,十四寒的韻,讓她謅一首詩。初作詩而不得的「呆」香菱,連作幾首吟月詩都不好,有些魔怔,整日裡耳不旁聽、目不別視,只顧遣詞造句,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
這十四寒、十五刪就是韻。「拆字來說,今天的「韻」就是一個音字加上一個勻字(古代曾寫作『均』,也可用來指校準樂音的器具),意即和諧、協調的音律。」顧滿林說道。
韻的好處,在於利用聲音本身的特點,強化表達效果。「吟詩作賦,初衷何在?要麼傳遞信息,要麼表達情感,如何才能引發共鳴?韻不可或缺,比如唐人寫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利用尾音的重複,就能傳達韻律感。詩經、樂府詩等更是如此,本來就是拿來唱,需要琅琅上口,更著重其韻。」
古人作詩,有嚴格的押韻要求。大觀園裡作詩,要先限韻。寶哥哥、林妹妹們,常著小丫頭拉出韻匣子,分「一先、二蕭、十三元」等韻牌,讓姐妹們按韻牌作詩。
「一、二、三表示韻目順序,每個韻目代表一組同韻的字,一張韻牌上寫一個韻目,各韻所包含的同韻的漢字多少不定。」顧滿林介紹,「《廣韻》是宋朝編纂的一部韻書,在隋代《切韻》和唐代《唐韻》等韻書基礎上增廣而成,共有206韻,如果照此押韻,有的韻窄字少,作詩就不好作,後來宋金時期確立的《平水韻》做了合併調整,206韻合併為了106韻,宋元明清以來一直沿用,《紅樓夢》諸人作詩就是按『平水韻』來押韻。」「平上去入」音抑揚
再舉個香菱的例子。按照林妹妹的說法,學詩有什麼難,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而念幾句七言格律詩,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亦並不陌生。
平仄究竟是什麼?「要區別平仄,先要懂得四聲」,顧滿林說,「四聲是古代漢語的四種聲調,古代漢語聲調分平、上、去、入四聲。現在漢語普通話和很多方言裡沒有入聲了。」
古代的平仄聲和現代的也有所出入。古人以平、上、去、入來命名四聲是有講究的,用淺顯的話來說,大體上「平」是字音的音高平穩、無高低曲折的變化,「上」是字音高昂或者上揚,「去」是字音有減弱或降低趨勢,「入」是字音短促好像還沒完全發出就收回了;可見,平聲與其他三個聲調在音高上面確實有明顯區別,加之平聲字比較多,所以能以一敵三,平仄相對。
對音韻而言,平仄聲的規律變化,能讓音律和諧,產生抑揚頓挫的誦讀功效。「不光是格律詩講求平仄,更早的駢體文和後來的宋詞也同樣如此,以宋詞來說,不同的詞牌,比如《西江月》《浣溪沙》《清平樂》等等,各有固定的平仄需求,比如哪些節奏點一定要遵守平仄,哪些不在節奏點的,可平可仄,這和詩裡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也有相似之處。」
華西都市報記者張路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