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劇照,張藝謀導演。影片獲得坎城國際電影節最佳技術獎,成為膠片電影的標誌作品之一。 |
上海電影博物館的三樓,一半人聲鼎沸,那是小孩子和美影廠經典動畫角色的互動區,另一半是整個博物館裡遊客不多的地方,拷貝盒從地板摞到天花板,貼滿整面牆,陪襯著一臺臺被新技術淘汰的老設備,洗印機停止了轟鳴,手動剪輯機被陳列在透明的玻璃罩下::展廳裡溫柔的燈光照亮了這些冰冷的機械,它們仿佛是電影白堊紀時代留下的化石。海上電影,繁華如夢,沒有機會進入電影工業內部的普通觀眾聊起這種種,只看到閃亮的明星和榮譽的獎盃,卻不知道如果沒有這些毫不夢幻的機器,就不會有銀幕上的如夢之夢。
直到技術帶來深刻的變革。隨著數位技術出現、發展、興起,看得見、摸得著的工業機器生產線,一步步地被取代。先是數字拍攝以其低價和低技術門檻,打破膠片拍攝的壟斷,然後膠片拍攝的影像經數字格式輸出後製作後期,直到近三年前,數字放映全面取代膠片放映,以膠片完成拍攝的電影,最終都以數字拷貝發行。於是,繼膠片生產廠家退出電影製作的舞臺,膠片洗印的工廠也逐個地謝幕了。不久前,位於寶通路的上海電影技術廠洗印生產線也傳出將停產的消息,廠裡保留的洗印設備,將來只用於部分膠片拍攝廣告的後期製作。那個見證了上影太多經典作品誕生的洗印車間,已經好幾年沒有洗過一部電影膠片拷貝。
從此以後,這一段海上電影的回憶,或許就真的是電影博物館裡的遺蹟。
曾經,洗印廠裡滷化銀的味道,像荷爾蒙一樣迷人
攝影師王天麟上一次去膠片洗印工廠,是5年前陪著導演徐浩峰做 《箭士柳白猿》 的後期,《箭士柳白猿》 的拷貝做成後,中影華柯洗印廠的生產線就停產了。那一年,他和徐浩峰站在華柯廠區的大門外拍了張照片,兩人的內心都明白,這是一個告別的時代,電影產業的數字轉型勢不可擋,膠片公司破產,膠片放映退出影院,洗印工廠停產,一樣接著一樣地到來。甚至,膠片時代最優秀的一些攝影師也退出了———因為留戀化學影像的細膩質感,因為割捨不下膠片百年發展沉澱的成熟美學系統。王天麟的好朋友呂樂就是其中之一,當他不能繼續用膠片攝影,便決心專職於做導演。
時至今日,王天麟仍然記得寶通路上影技術廠的大院裡,洗印車間特有的味道。「一走進洗片大廳就能聞到滷化銀藥劑的味道,那股藥水和膠捲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就像荷爾蒙一樣迷人。」他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進了上影廠,他在北方求學,初到上影,印象深刻的是在那個資金匱乏、電影業並不繁榮的年代,上影廠有一套好萊塢式嚴格的工業分工,細緻到每一個工作流程。新入行的後生人手一本藍封皮的 《工作手冊》,把拍攝和後期的每個環節可能遇到的細節問題都考慮周全,片廠和技術廠的老師傅們耐心細膩,從拍攝前期的測光、打光,到後期的配光配色,手把手地指點。電影依靠「全手工」操作的年代,技術可以言傳身教,「經驗」就只能意會。
上影廠提攜新人,入行三年,王天麟和導演江海洋搭檔拍攝 《三個女人一場夢》,拿到那年攝影師學會的優秀攝影大獎。他最感激的,是從上影的前輩們那裡學到對「手藝」的敬畏。他入行的頭幾年,片場連監視器都沒有,一聲「開拍」喊下去,攝影師和導演站在鏡頭後,聽得到機械的聲音,但影像是未知的。畫面構圖理想嗎? 顏色協調嗎? 光線恰好嗎? 要等洗印車間洗出樣片來,各種的「不確定」塵埃落定。那會兒沒有PS,拍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後期的空間很小,全靠前期儘量做到萬全的準備。每個場景拍完,等洗印廠的技術師傅說通過,劇組就如釋重負拆了景、做下一場的。
王天麟記得,那時只要劇組不去外地出外景,攝影師一定每隔三四天去技術廠拿樣片回漕溪路廠裡的標準放映廳,導演、演員、攝影、燈光、美術,幕前幕後的工作人員一個不落地聚在一起看樣片,整個劇組像家庭般的作坊,一群匠人小心翼翼地捍衛匠心。「有時候我會非常想念那時的拍攝,劇組是個團結溫暖的地方,雖然預算很緊,膠片有定額,拍攝只有一臺攝影機,每拍一條都要精打細算,但每個人都想著每個環節精益求精。大家沒有那麼忙,不會從這個片場趕到另一個。」
到2007年參與掌鏡 《赤壁》 時,王天麟已經是圈內很認可的大場面攝影師,可他仍保留著上影學徒時期「戰戰兢兢」的工作習慣,每隔2到3天奔去洗印廠看樣片。整個拍攝期,一顆心是提著的,在片場,會擔心膠片出狀況,送洗印後,擔心洗片機械故障、人為疏忽、顯影藥液不穩定,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功虧一簣。他說,膠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必須眼裡看到、手裡摸到,心裡才定,做手工活,心裡的弦不能松。
《赤壁》 拍攝時,膠片電影已經走在斜陽裡,之後幾年裡數位技術飛快突破瓶頸,4K技術幾乎抹平膠片和數字之間的畫質差距,數字覆蓋並重新定義了電影產業格局。最直觀的是工作方式的改變,少掉洗印流程,數字攝影「所見即所得」,導演和攝影師的心理鬆綁了。又因為逐漸發達的後期技術,行內有了這樣的玩笑話:只要畫面不虛焦,光影顏色構圖場面樣樣能修,大變活人無中生有都是可以的。也有導演開玩笑,說攝影師們再也不能實施「技術訛詐」。王天麟覺得,玩笑歸玩笑,他尊重呂樂那些頑固的「膠片審美」黨,但技術發展畢竟帶來寬容,這對躍躍欲試的年輕人不是壞事。然而,技術放低行業準入門檻,並不意味技術縱容審美滑坡:
「從膠片到數字,常識、技能、經驗和手藝人的精神,是不變的,攝影和導演、攝影和後期之間彼此信任的關係也是不變的,好電影永遠是每個環節精益求精、合作完成。」
跟著張藝謀去蘇州出外景,剪輯裝備裝滿了一輛道具車
去年冬天最冷的日子裡,導演鄭大聖帶著劇組在太行山深處拍 《村戲》,那是河北和山西交界的山坳,150人的攝製組分住在40多戶農家裡,只有3臺熱水器,一到洗澡時,排起長隊川流不息。剪輯師陳曉紅跟組一個星期,提前飛回上海。深冬拍了一個月,開春時又補拍一輪,直到夏天,鄭大聖進了剪輯房。夏天快結束時,《村戲》 剪完第一稿,不是最滿意,推倒重來,大刀闊斧地理結構、捋場景。如果時間倒退20年,這樣戰線綿長的剪輯工期和大規模的返工,都是不可思議的。
電影博物館3樓的展廳,有臺手搖式剪片機被陳列在透明的玻璃罩子裡,一同陳列的還有剪膠片的小鍘刀和用在膠片上做標記的白色記號筆,機器上象徵性地掛了一條膠片。當初展館布置時,陳曉紅看著工作人員把這臺她用過的機器安放在這裡,現在她偶爾去展廳,經過這臺機器時還會覺得有點恍惚,她就這樣親身經歷了一段產業變革的歷史。
這套剪輯設備最早是1930年代出現在好萊塢的大片廠裡,到1950年代成了全世界剪輯師的標準配置,1980年代後,自動卷片的剪輯臺逐漸取代手搖式剪輯機,而上影廠講究「經濟適用」,在陳曉紅入行的1990年代,剪輯師們仍然在用這種老古董,直到2001年,新編輯器出現,膠片拍攝的圖像轉成數字格式輸出,幾乎一夜之間,剪輯轉入數字時代,不到十年,眼看膠片拷貝成為電影業的「遺產」。
入行就趕上新編輯時代的後生們,略了解些前輩們的「家史」,都覺得膠片剪輯是慘不忍睹的體力活。手動剪輯臺的搖柄,轉一圈是16格畫面,電影膠片平均1秒24格,1本拷貝平均10分鐘,膠片長度300米,1部劇情片按100分鐘算,膠片長度3000米。剪輯時聲音和畫面要對位,一臺剪輯機上除了畫面拷貝,還要掛少則幾條多則十幾條的聲音拷貝,例如動作片和槍戰片,聲音和聲效拷貝動輒十幾條。一部電影的素材,畫面拷貝可能就10多本,算上聲音拷貝,就要上百本。
那會兒,剪輯師不是拍攝完成後才加入,而是邊拍邊剪。上影廠以嚴格控制膠片的「拍片比」出名,行業通行的標準是1:3,就是拍3條選1條,而上影廠的是1:2,即便是老資歷的導演,片比也嚴格控制在1:6左右,絕不超過1:8。謝晉這樣的「大牌」,拍攝卻以「多快好省」出名,片比從不超過1:6。像《赤壁》 那種拍攝周期長達10個月、拍掉40萬米膠片的「揮霍」,這在上影廠是不能想像也不被允許的。
拍攝成本嚴格控制,這對導演前期的案頭工作提出極高要求,開拍前,要交出精確的分鏡頭表,一部電影的模樣在分鏡表上已經確定了。陳曉紅回憶,她1990年入行,最初10年她經手剪輯過的大部分電影,成片就是照著拍攝分鏡順序來的,她所做的只是鏡頭和鏡頭之間的微調,細處著手,不會對一部電影的結構做出大刀闊斧的改良。那時的拍攝周期也長,都不是大製作,沒有遊刃有餘的多機拍攝,現場就一臺攝影機,設計遠景中景近景、定機位、每場拍幾條……導演要對所有拍攝細節「門清」。通常一部戲要拍3個月,在上影的老廠區裡,剪輯室挨著攝影棚,拍完的膠片送洗印廠,洗出的樣片第一時間送回剪輯室,幾組人馬平行工作,等到關機時,初剪基本完成了。
因為剪輯和拍攝同步,所以每逢出外景時,剪輯師就要帶著設備跟劇組一起南徵北戰。張藝謀的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去蘇州出外景,從上海出發時,陳曉紅帶著一個小助理,兩人的設備裝滿了一輛道具車。攝製組在片場熱火朝天,剪輯師卻與世隔絕地只和畫面、聲音打交道,當同事們苦中作樂地把出外景當散心,剪輯師被關在異鄉旅館的小房間裡埋頭幹活,孤獨感更重了。
剪輯是個孤獨的過程,對剪輯師如此,對導演也是。陳曉紅盤點合作過的那些導演們,許多人在片場豪情萬丈,進了剪輯房卻坐立不安,恨不得這事趕緊完,能耐著孤獨耐著性子在剪輯房裡慢工出細活的導演,想來真不多。有部影片關機後,剪了四個多月,導演每天貓在剪輯房裡,恨不得無限地剪下去,在他心裡,剪輯是變相的寫作。
新千年後入行的新人們大多慶幸錯開了剪輯師的苦行僧年代:跟劇組耗,跟導演耗,跟上千上萬米的膠片耗,剪完兩三部電影,一年就過去了,這投入產出比太低。但陳曉紅認為,膠片和數字只是介質不同,進入數字時代,分鏡頭表更多是拍攝參考,不再有嚴格的約束,這確實打開了剪輯後期發揮的空間。然而剪輯的本質沒有改變,這就是個「慢」活:
「技術變革不是縱容偷懶省事,剪輯師精耕細作是手藝人的職業道德,這是不變的。」
本報記者 柳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