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澤鋒
3863家上市公司、約60萬億元總市值，佔GDP總量60%，1.66億投資者......篳路藍縷30年，中國資本市場走到了而立之年。
除了主板企業大規模擴展，中小板、創業板、科創板相繼於2004年、2009年和2019年開板交易，區域股權市場和新三板相繼加入，我國多層次資本市場格局基本成型。
回望三十年前，1990年12月19日，上海證券交易所成立，開啟中國股市元年。飛樂音響與上海申華等8隻股票成為中國資本市場首批進入交易所交易的 「老八股」。
30年從無到有，30年從小到大，中國資本市場市值已位於世界第二。當前，新《證券法》頒布、註冊制改革落地、新三板改革進展順利……我國資本市場市場化改革穩步推進。
值得注意的是，疫情首次爆發過後，A股市場呈現結構牛市行情。貴州茅臺、五糧液、美的、恆瑞醫藥等優質上市公司股價不斷上漲，核心資產再次受到青睞。A股指數也穩中趨好，在全球股市大動蕩中，表現平穩。
不過也應該看到，我國上市公司質量良莠不齊，一些公司為了做大市值不惜鋌而走險，「兩康事件」更是揭露出上市公司財務造假的嚴重問題。
上任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一年後，《英才》雜誌專訪了宋志平，從「運動員」到「教練員」，這位央企老兵繼續在新崗位上發光發熱。
他不辭辛勞，僅2019年就組織培訓了2500多名上市公司高管；他自稱「啼血的杜鵑」，不信東風喚不回；他不厭其煩地為上市公司董監高講課培訓，並結合自己40年的企業管理經驗，給上市公司高管提供經營建議。
毋庸置疑，上市公司質量是資本市場健康發展的基石，而資本市場又是經濟發展的壓艙石。在宋志平看來，30周年之際，中國上市公司正向高質量發展邁開步伐。
從「運動員」到「教練員」
「作為教練員，我要教育大家遵守規則，不能觸碰底線。」
從親自管理旗下十幾家上市公司的央企董事長到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宋志平坦言，自己是從「運動員」到「教練員」。
但這個「教練員」並不好當，他要面對的是3800多家上市公司高管，面對的是日益複雜的經濟形勢和資本市場。
成為「明星運動員」，要不斷提高「競技水平」，而作為「教練員」，要緊盯「運動員」，「如果說證監會是裁判員，劃定了規矩以後，運動員犯規就會被吹哨、黃牌警告甚至被罰下場。作為教練員，我要教育大家遵守規則，不能觸碰底線。」宋志平對《英才》記者說，「中國上市公司協會現在既服務於3800多家上市公司，也給他們實施精準培訓，做到寓教於服。」
自去年5月起，宋志平開始擔任上市公司協會會長後便馬不停蹄開始他新的「主業」。他把近年來的資本市場《行政處罰案例彙編》放在床頭，每晚翻看研究；先後調研了幾十家上市公司，與上市公司董事長面對面交流；組織了幾次閉門研討會；他還出席上市公司高管培訓班，結合自己40年的企業經營經驗，為董監高講授《如何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課程。
自宋志平上任以來，僅2019年，上市公司協會共計舉辦16場培訓，高達2500多名上市公司高管參加。「今年轉到線上培訓，到現在一共有4000多人參加，我們計劃今年培訓上萬名上市公司高管。」宋志平向《英才》記者表示。
宋志平說他就是啼血的杜鵑，他喚醒過北新建材，喚醒過中國建材，喚醒過國藥集團，如今他繼續堅持不懈，希望喚醒那些誤入迷途的上市公司。
「提高上市公司治理水平要久久為功，提高上市公司質量也需要中長期計劃，一步一步向前走。」宋志平認為，「只要假以時日，中國上市公司肯定會邁向高質量發展的階段。」
邁開高質量步伐
「現在的監管層不再只是盯著指數波動，而是堅持做正確的事情，做對資本市場長期有利的事情。」
30多年的發展，中國資本市場規模體量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總市值60萬億，佔GDP超過60%。
但這一數字和歐美等國相比，還有較大差距。美國股市總市值佔GDP總量約166%，日本約120%，英國為106%，法國為109%，印度為76.6%，加拿大為123%。
可以說，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股市的影響力和在居民資產配置的比例仍有巨大提升的空間。
當然，相比歐美等成熟資本市場體系，宋志平認為，「經過30年發展，我國上市公司高質量發展正邁開步伐。」
「做好資本市場需要四個方面。」宋志平對《英才》記者表示，「第一是經濟基本面；第二是監管水平；第三是上市公司質量；第四是投資者生態。」
雖然正面對嚴峻的新冠肺炎疫情，但宋志平認為，我國經濟依然具有廣闊的市場空間和迴旋餘地，相比其他國家，中國經濟基本面依然向好。
新一屆證監會持續堅持市場化、法治化原則推進資本市場改革，創業板註冊制即將落地、新三板改革等一系列措施持續實施。「現在的監管層不再只是盯著指數波動，而是堅持做正確的事情，做對資本市場長期有利的事情。」宋志平告訴《英才》記者，這些措施都體現了監管水平的提升。
上市公司是整個資本市場的基石，提升上市公司整體質量，是宋志平新工作的重點。「我發現這幾年出錯的企業也和他們不積極接受上市公司高管培訓有關，我擔任過17年的A股和H股上市公司的董事長，現在我用我做上市公司的體會給上市公司高管培訓、講課。」宋志平正用自己的經驗體會，苦口婆心地喚醒一些誤入迷途的上市公司。
針對投資者生態的建設，宋志平認為這也是一個長期工作。譬如，中美股市的顯著區別在於散戶比例，據統計，A股超過八成投資者為散戶，而美股的散戶不到20%。
這種嚴重的「二八分化」導致國內資本市場股價波動劇烈，「投資者聽信消息，跟風炒作，投機炒股，追漲殺跌，很多時候都被割韭菜了。」宋志平坦言，要引導投資者堅守長期價值投資，做好企業的基本面分析，引導投資者逐漸走向成熟。
根據證監會發布的《推動提高上市公司質量行動計劃》，要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基本完成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發展的任務。「這就說明上市公司質量不是短期的工作，而是一個中長期的、扎紮實實的、深入細緻的工作。」
加大監管力度
不僅要罰錢，造假者還要刑事處罰。
先有「兩康事件」餘音在耳，後有「瑞幸咖啡事件」餘震不斷，投資者不僅損失慘重，同時也對上市公司財務造假深惡痛絕，更對監管層懲罰制度提出頗多質疑。
投資者聚焦點普遍在於懲處力度過輕，按照老版《證券法》中有關於信息披露違法違規的規定，頂格懲處為60萬。
5月14日晚間，證監會依法對康美藥業違法違規案作出行政處罰及市場禁入決定。對康美藥業給予警告並處以60萬元罰款，對主要責任人罰款並市場禁入。
作為A股歷史上最大造假案，康美藥業虛增近300億貨幣資金，對於此次駭人聽聞的造假事件，證監會開出了頂格罰單。
對比震驚全球的安然事件，國內懲治力度顯然不夠。在安然事件中，作惡者都付出了不菲的代價。安然前執行長（CEO）傑弗裡·斯基林因欺詐、共謀、內部交易等罪名被判長達24年零4個月的刑期，罰款4500萬美元。
對安然進行審計的安達信事務所則在支付巨額賠償後解體，其母公司安達信環球為擺脫訴訟，與安然股東和僱員達成協議，同意支付6000萬美元以解決由安然破產案所引發的法律訴訟。
安然事件後，美國頒布了《薩班斯法案》，法案要求公司高管須對財務報告的真實性宣誓，提供不實財務報告將獲10年或20年的刑事責任；對於 「故意、明知故犯、不計後果的行為或者屢犯的過失行為，可對自然人處以75萬美元以下的罰款，對單位處以1500萬美元以下的罰款；對於過失行為，自然人罰款不超過10萬美元，單位不超過200萬美元」。
與此同時，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對舉報上市公司造假人予以巨額獎勵。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獎勵了一位舉報者5000萬美元，折合人民幣3.5億元。
可以說，財務造假是資本市場的一個頑疾，但又必須去除。對於財務造假問題，宋志平認為，「要用嚴格的制度約束上市公司的關鍵少數，在財務造假上要零容忍，要讓造假者付出高昂的代價」。
在宋志平看來，新《證券法》出臺也是奔著問題來的，還要修改《刑法》的相應條款。「不僅要罰錢，還要對造假者進行刑事處理。」他對《英才》記者表示。
據悉，對康美藥業的懲處並未結束，後續的民事賠償、刑事追責將令康美藥業因財務欺詐而付出沉重代價。
隨著新《證券法》頒布實施和資本市場改革的不斷推進，財務造假等證券違法違規成本將大幅提升。對於上市公司信息披露違法行為，公司以及控股股東、實控人等相關人員可能面臨最高1000萬元的懲罰，中介機構也將承擔連帶責任，處罰幅度由原來最高可處以業務收入5倍的罰款提高到10倍。
證監會在公告中也表示，相關中介機構涉嫌違法違規行為正在行政調查審理程序中，且已將ST康美及相關人員涉嫌犯罪行為移送司法機關。這也意味著，ST康美接下來還將面臨刑事追責，以及投資者的巨額索賠。
相信隨著新《證券法》的頒布，監管逐漸會真正成為有「牙齒的老虎」，真正提升對於造假者的威懾力。
獨家訪談
謹記「四個敬畏」 守住「四條底線」
《英才》：去年5月起，您擔任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一年多來，在協會的主要工作是什麼？從親自管理旗下十幾家上市公司的央企董事長到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從「運動員」到「教練員」，怎麼看這一角色的轉變？
宋志平：從管理企業到成為上市公司協會會長，服務3800多家上市公司，我的角色的確有了很大的轉變，是從「運動員」到「教練員」的轉變。
現在是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關鍵時刻，尤其是疫情對我國社會經濟和企業的經營發展影響很大，如果能在這樣的時刻把我過去經營企業的一些經驗和教訓跟大家分享，為提高3800多家上市公司質量貢獻微薄的力量，是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也是個光榮的使命。
擔任會長以後，我首先做的事情是去全面深入地了解我國上市公司的現狀，有哪些特點，有哪些不足，有哪些需求。關註上市公司所取得成就的同時，我更關心它們存在哪些問題，面臨哪些困難。
任職不久，我就讓協會秘書長給我拿了兩大本證監會近年出的《行政處罰案例彙編》，放在床頭每晚看，了解我們的上市公司最容易在哪些方面出問題。
我先後調研了幾十家上市公司，和這些上市公司董事長進行了面對面的交流，尤其找了一些遇到問題的上市公司董事長深入交談。
我們還召開了幾次閉門會，聽取企業意見和建議。此外，協會舉辦的上市公司董事長、總經理研修班我基本每期都參加，我會為他們講兩小時主題為《如何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課，給他們講作為上市公司的原則、立場、本分、底線，結合我自己經營企業40年的經驗，給他們一些治理和經營企業的建議。
2019年，我們一共培訓了2500多名上市公司高管。上市公司質量是資本市場健康發展的基石，當前及今後一段時間我們協會的工作將緊緊圍繞推動提高上市公司質量這條主線來開展。
教練員是對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表現進行指導，要教育運動員尊重規則、遵守賽制。協會主要是通過培訓告訴上市公司在資本市場這個賽場上，要有什麼樣的初心、本分、原則、立場，要謹記「四個敬畏」 和守住「四條底線」。去年 5 月 11 日在中國上市公司協會年會上，中 國證監會易會滿主席在提高上市公司質量方面對上市公司提出了謹記 「四個敬畏」和守住「四條底線」的要求，即敬畏市場、敬畏法治、敬 畏專業、敬畏投資者 ；不披露虛假信息、不從事內幕交易、不操縱股 票價格、不損害上市公司利益。
除了協會培訓，我也在不少公開場合給上市公司布道，希望大家做強主業，規範經營和穩健經營。這次疫情期間，面對國內國際產業鏈結構的變化，我也在多個場合建議廣大上市公司要積極調整戰略，國內國際兩棲經營，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
《英才》：從1990年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開啟中國股市之元年，歷經30年，篳路藍縷，中國證券市場迎來三十而立之年，你認為中國資本市場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了嗎？
宋志平：縱觀這30年，上市公司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幼稚到走向成熟。但相比於美國200多年的發展歷史，還是非常年輕的。
經歷這30年的風風雨雨，我們克服了很多困難，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3800多家上市公司，60多萬億的市值。無論是上市公司家數和市值我國都是世界第二，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上市公司確實取得很多成績，但的確也存在一些不足，所以上市公司質量還需要進一步持續提高。
這個工作不是一蹴而就的，證監會的《推動提高上市公司質量行動計劃》提出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基本完成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任務。這就說明上市公司質量不是短期的工作，而是一個中長期的，扎紮實實的、深入細緻的工作。
監管水平也在不斷提高，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水平與日俱增。疫情期間，面對複雜的形勢，我們穩住了我國資本市場的陣腳，果斷開市，如期實施新《證券法》，推動創業板試點註冊制，持續推進市場化改革、法治化監管、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三大重點工作，反映出了我們決策面的定力和政策面的穩定。
我相信，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我國上市公司質量一定會有實質性提高，建設規範、透明、開放、有活力、有韌性的資本市場的目標一定會早日實現。
《英才》：3800多家上市公司，質量良莠不齊，如何讓優秀的企業更進一步，讓落後的企業迎頭趕上？
宋志平：資本市場是一個生態體系，提高上市公司質量需要各方的共同關注，共同努力。上市公司肩負著第一責任和主體責任，中介機構負責專業把關，監管部門要持續精準監管，投資者要謹慎的理性投資，為提高上市公司質量提供良好環境，共同支持上市公司質量的提高。
現在上市公司的質量問題，主要是治理質量和運營質量。提高治理水平是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中心工作。上市公司出的問題，很多是因為治理不規範造成的。從「兩康」到「瑞幸」，都能看到治理的不足和缺位。
上市公司中確確實實有很多優秀的企業，有很多標杆企業。去年年底，我去過海康威視、工業富聯，還有格力、五糧液等，前不久還去了茅臺，他們都做得非常好，這些年的分紅都分得很高，公司的發展勢頭也都很好。
一方面要關注問題企業，幫他們改進提高，同時，也要看到我們很多優秀的上市公司、標杆企業，我們要總結經驗，「比學趕幫超」，倡導大家向他們學習，這點也非常重要。
《英才》：30多年的發展，中國資本市場規模體量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總市值60萬億，佔GDP超60%，美國股市總市值佔GDP總量約166%,日本約120%；從體量領先到質量領先，再到世界一流，還有哪些地方需要努力？和美國等發達國家的成熟資本市場相比，建立健全我國資本市場還需要在哪些方面進行努力？
宋志平：建立健全我國資本市場，是一項系統性工作。除了前面提到的提高上市公司質量這個中心工作以外，資本市場基礎制度方面也要不斷完善，要建立良好的市場生態。
5月18日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提出，要加快建立規範、透明、開放、有活力、有韌性的資本市場，加強資本市場基礎制度建設，推動以信息披露為核心的股票發行註冊制改革，完善強制退市和主動退市制度，提高上市公司質量，強化投資者保護，這些工作都非常重要。
去年科創板開板，註冊制落地，今年4月又開始了創業板試點註冊制。新三板深化改革進一步提速，6月初，證監會又發布的《關於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掛牌公司轉板上市的指導意見》，符合條件的新三板企業將可以直接申請轉板到科創板或創業板上市，標誌著我國多層次資本市場格局日趨完善。
繼去年A股18家上市公司退市創歷史新高后，今年退市公司數量不減，截至5月25日，已有22家上市公司退市或確定觸發退市條件，退市逐漸進入常態化。
一個良性循環的資本市場，需要有通暢的「入口」和「出口」，需要有進有出，優勝劣汰。退市市場化、常態化是我國資本市場走向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的關鍵，是倡導價值投資、實現優勝劣汰、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一項重要工作。
3月1日實施新的《證券法》，是我們一個新的武器，一個新的抓手。新《證券法》在很多方面都更加嚴格，尤其是對信息披露、對違反證券監管法律法規的處罰力度、對投資者利益等方面都做了十分嚴格的規定。
隨著我們資本市場各項改革舉措的不斷推進，在我們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我們一定能夠實現建設一個規範、透明、開放、有活力、有韌性的資本市場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