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凱文就和同班的女生奔向了整容醫院。
對於18歲的男孩來說,割雙眼皮這事兒刻不容緩,「連大學志願都沒顧上填」。
這個年紀的凱文儘管有很多生活問題還不能自理,但在變美這件事上卻相當自立。跟接受了十二年教育的學科不一樣,沒有人主動給他做過有關整容的啟蒙,也沒有足夠多的男性樣本讓他學習——時尚雜誌裡的美麗參照幾乎都是女性,但「割雙眼皮就意味著變美」這個常識21世紀的高中生早已篤信。
高二的時候,學校流行武俠玄幻小說,故事大都很熱血,是青春期孩子一向鍾愛的打怪變強的路數。但這些十五六歲的同齡人沒有注意到的另一種流行是,臺灣女明星大S的《美容大王》正在市面上火熱暢銷。為此,凱文專門跑到書店「偷偷摸摸地買了一本,回家認真鑽研」。按照大S書裡的變美指南,他陸續淘來四五十塊錢的染眉膏、小黃瓜水、蘆薈膠、雅頓唇膏,敷上大S力薦的紅酒面膜,學著把ZA那支顏色過白的BB霜塗在臉上,試探著在「美」這個模糊的概念下觸摸到一點兒具體的輪廓。
這一切都如火如荼地發生在他的臥室裡,沒有越出過一步。臥室外面,大人正如火如荼地吵架,沒有人看見男孩為了變漂亮的種種行動。
「我太著急了,想變成另一個人」
在「整容紅利」「彎道超車」「早投入早回報」這些進入社會後才逐漸總結出來的詞彙用光之後,凱文乾脆以18歲的心情,回答第一次躺在手術臺上忍受疼痛的簡單動機:「誰不想變得好看?」
變美任重道遠。從18歲到29歲,整容逐漸變成了凱文的一種剛需。「割完雙眼皮後,我就上癮了,看自己哪兒都不好看」。那天的手術過後,雙眼皮在這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上開始顯得鶴立雞群。作為五官的所有者,他有義務一視同仁,慷慨解囊,讓其他遜色的部分也一併雞犬升天。「上癮」,這幾乎是所有整容狂人都會經歷的心理過程。
他開始頻繁上網翻看明星的照片和海報,跟各種明星去做比較,從細枝末節研究自己和他們的差距。大一開學沒多久,他忽然意識到鼻頭圓得過分,讓室友陪著去做了鼻頭縮小的手術。手術出來,同去的男生覺得他敢在臉上動刀子,「太勇敢了」。以包紮的樣子回到學校,女生們大都竊竊私語猜測他是整了容,男生們則會直接跑來,關切他出了什麼事,凱文只是壓低聲音說道:「撞了一下」。
實際上,這次手術的效果相當失敗,淤青,腫脹,脫皮的情況持續了半年之久。鼻部手術的不適感並沒有打擊他的熱情,大一結束的暑假,他又覺得下巴太短。在當時流行的黃曉明、韓庚、馬天宇的男明星中,他慢慢確定了目標,走進整容機構跟大夫直抒胸臆,「我想要一個黃曉明的下巴」。
「再怎麼折騰也不會有翻天覆地的好看」
短短一年,凱文頻繁做了三個動刀的手術。同時靠著每天跑4000米,只吃一頓飯,從128斤減到102斤,「我太著急了,完全想要變成另一個人」,那時候他年輕,焦急,渴望大刀闊斧和翻天覆地,「能動刀就絕不注射。」
十幾年過去,凱文不再大動幹戈。「對整容這件事失望了,再怎麼整也不會像我期望的那樣翻天覆地的好看」。數年下來折騰了很多次,他意識到可能這件事的極限就到這兒了,在小小的方寸之間竭盡耕耘,也不會有他想要的「徹頭徹尾的變化」。
上個月,他回了一趟家鄉阜新,一個在遼寧省內穩定排名末位的地級市。「這麼多年過去,這城市居然好像什麼也沒變。」位於內蒙古高原和東北遼河平原的中間過渡帶,阜新城仍帶著工業印記,這跟他已經紮根多年的北京很不一樣。
北京城一刻不停地擁擠、代謝、急促呼吸,凱文適應。他的焦慮有用武之地。
現在他的工作內容之一,是代表所屬的網際網路公司出席很多公共場合,公司規模足夠大,社交圈足夠廣闊,捧著獎盃與一群人合影時,凱文飽滿的蘋果肌派上了用場。
從高中在臥室裡試著塗抹護膚品開始,到現在做過的種種努力,我問他,你認為自己作為男性追求美麗的心情和行動,跟女性一樣是合理正常的對嗎?凱文回答,「我沒覺得正常,而是覺得自己前衛。」
整形手術後,病人不僅要忍受面部腫脹,還要經歷一個漫長且痛苦的癒合過程。/圖蟲創意但他已經不再將變美的渴望限制在阜新市那間小小的臥室裡,在十幾年後李佳琪和男明星們為口紅公開代言的的今天,有語氣不善的人來問,你臉上這塗的什麼東西啊,凱文不再遮掩「不知道嗎?阿瑪尼大師粉底液啊」。
曾經為那個高中男孩「美的意識」服務過的名不見經傳的護膚品牌,也被換成了嬌蘭、迪奧,手上可翻看的男士時尚刊物變得更多,美甲和香水也逐漸成為了日用品。
前一段時間凱文有點兒抑鬱,去做完醫美後感覺好了很多,「一些對自己的積極改變,就能成為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從某些方面來看,這跟甜食的作用很像。
「天啊,我太好看了!」
李臻曦腫著一張臉,躺在上海九院的病床上,媽媽跟病人家屬聊天的聲音時不時飄進耳朵,他張不開嘴,只得昏昏沉沉地聽著:哦,隔壁病床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是跟人打架骨折了被抬進來的,另一張床上二十歲的小夥子是出了車禍,骨頭碎得厲害。
病因都很壯烈。
你兒子因為什麼住院啊?
臻曦媽媽回答,因為長得難看。
沒有人再做追問,醫院裡什麼奇怪的原因都有,「難看」也不算卓越。
一個月後,正頜手術拆板的那天,臻曦舉起手機,屏幕上映出了一張新的臉,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天啊,我太好看了!」
整容以後,媽媽終於得到了在朋友圈發自己兒子照片的許可,過去臻曦總是不讓她拍,或是強烈要求刪掉。臻曦也越來越喜歡出門、咧嘴大笑,甚至在B站發布手術心路歷程,獲得超過10萬的播放量。經過手術後他的下頜縮小、回收到正常水平,不再突出得令人生厭,他很滿意,「終於跟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了」。
臻曦是從小好看的漂亮男孩兒,尤其眼睛和鼻子,「像我媽」。中學時期他開始迅速發育,嘴巴突出得讓人意外,牙齦暴出嚴重,「類似於猩猩」 。比起身體,他的審美意識晚一步發育。
他學會了跟突如其來的缺點和平相處:避免拍攝側臉角度的照片,以「波折」的臉部線條示人;避免笑容,露出誇張的牙齦,以前媽媽問過他為什麼不愛笑,臻曦理直氣壯「我笑起來這麼醜為什麼要笑」;每天出門必戴口罩,上課戴,跟朋友們逛街也戴,「即便是非常開心的時候也不摘下來,不太想要讓別人看到我的下半張臉。」嘴巴作為五官傳遞情感的功能,就這樣被粗暴地禁止了。
即使只有細微變化,也能讓整容心切的男孩心滿意足。/圖蟲創意「男孩子應該陽剛點」
網紅經濟的崛起和自媒體關於「顏值正義」的強輸出,讓臻曦在事事不順的時候,會習慣性地「都怨這張嘴」,他說,「我整容是因為不想異於普通人,而不是想錦上添花。」
媽媽一直在幫他。高三,媽媽就陪著臻曦去了當地的整容機構了解情況。這件事兩個人一直謹慎考慮到了大學三年級,上海九院的醫生向他們普及了正頜手術,不做手術對咀嚼功能沒有影響,如果對外貌有要求的話也可以做。
父母早已離婚,從小學開始臻曦就和媽媽一起生活。單親家庭收入不高,但這次手術前後花費了15萬,全是媽媽努力籌措的。
也想過向爸爸求助。
儘管在七八歲還是個漂亮男孩的時候,就總被做初中老師的爸爸說「尖嘴猴腮的」。長大後意識到自己嘴巴有點突出,臻曦就會忽然回想起這句」尖嘴猴腮」,猜測是不是爸爸早就發現,所以才這麼說他。也是會在每次見面時都吵架的,父親是那種仿佛在國內某個流水線上批量生產出來的、典型的父親,「脾氣很臭,嘴巴很倔」,但臻曦和媽媽還是覺得應該跟他打個電話。
兩個人是分頭聯繫的,媽媽希望爸爸分擔一部分手術費用,小孩子面對這麼大的事情,作為大人總要站出來「負責任的」。結果對方對整容手術非常牴觸,覺得「男孩子完全沒有必要去做這種手術」,只給了15000塊。媽媽生了氣,「本來嘴的缺點就是遺傳的你!」索性把錢全退了回去,「連做個牙套都不夠」。
手術前一天,20歲的臻曦看著要籤署的責任書,手術工具裡的刀和電鑽,以及三四頁的帳單,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我希望」,臻曦說,「我希望,做完手術,你能夠來病房裡看看我,出了重症監護室我也想一眼看到你」。但對方連高鐵二十分鐘的路程都不願意過來,以看股票的理由搪塞了他。事後臻曦主動猜測,「可能我要整容等於是否定了父母給的基因,我爸這麼要面子.而且我的嘴是像我爸的,眼睛鼻子像媽媽。」
手術後臻曦回了一次初中看班主任,爸爸也在同一所中學教書。女班主任看到他整容後的樣子特別吃驚,叫來了爸爸。臻曦回憶,我爸當時都愣住了。父子兩個像以前一樣沒有直接搭話,而是通過班主任唇槍舌劍。沒過一會兒,爸爸先開始指桑罵槐:「男孩子就該陽剛一點你說是不是,天天想著在臉上動手術幹什麼」,女班主任回答:「可是你看兒子變得多好看啊」。
「我心裡是感受到他覺得我變好看了,但是他不願意說」,臻曦再次猜測,「因為會對之前他不支持我的態度打臉,所以咬死沒有誇我」。
媽媽和中學班主任,他遇到的女性對美是有要求的,也懂得追求美的心情,所以幫助他,理解他,不管他是男孩還是女孩。高三的時候,媽媽覺得他臉色不好看,會幫他擦BB霜和唇膏,算是教會了他化妝,一點兒也沒有擔心引導錯了性別方向。
但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如此。
臻曦一直很注重衣著裝扮,在B站發布的視頻裡,有他講述的手術心得,也有很多「衣櫥大公開」的專題。他會特別耐心地給你介紹:這件有蕾絲邊的衣服,工藝非常精緻,這套芥末綠的之所以會買它是因為看中了袖口的細節。整容前,他聽到班裡的一個漂亮女生說他長得不好看,也不配花心思穿得這麼好看。
羅英錫專門製作了一檔關於男生穿搭的搞笑PK節目。/綜藝《麻浦帥小夥》海報發完手術視頻後,他把每一條彈幕都看了。除了陌生人的鼓勵,他認出了很多來自於身邊同學的留言,「就是整容臉」「太娘了」「大一的時候明明那麼醜還穿的好看」「當時性格也不好」,一看就是周圍的熟人。他刪完了留言,又學著拆解這些人的敵意,「他們一直提以前的事情,提醒我即便整容也擺脫不了過去的陰影,是想要把我打回原形」。
哪怕是他比起以前更願意跟別人交流,會跟迎面走過來的人進行目光接觸,而不像之前趕緊低下頭快步走過。哪怕同學和老師都反映他的性格變好了,容易接觸了,拍照時的肢體語言也變得開朗。哪怕最近面試服裝公司時,部門女領導會說我覺得今天這個男生長得很不錯,直接敲定讓他入職,還讓他主持視頻直播。哪怕是他把手術後的照片放在社交APP上,很快就找到了戀愛對象,「立竿見影」。
他努力去理解別人的討伐,雖然不知道理解的對不對。但這不重要,臻曦說,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往前走幾步,人要往前看。經歷了拔掉牙齒,切掉牙床,釘上鋼板,重症監護室裡的水深火熱最終有了一個好結局。手術這種方式看起來是粗暴的,但比終年不摘的口罩和「男孩子應該陽剛點」的口頭解決辦法,都要溫和得多。
「人總要追求某個東西,只要他自己覺得值」
整容醫生郭榮最近接診了不少來做乳腺手術的男性患者。
一個23歲的小夥子,身形很瘦,但胸部卻特別容易招惹注意。郭榮說,這位患者單純乳腺增生的狀況已經達到了B罩杯,「和女性的乳腺是一樣的,只不過長在了男人身上。」
跟大多數就診的患者一樣,這位「乳房肥大症」纏身的小夥子是由媽媽陪著來的。郭榮診室裡的父親角色長久缺位,即使出現也是沉默寡言。在郭榮面前,患者表現得非常開朗,但種種窘迫已經伴隨了他七、八年——即便在炎熱的夏天,病人也根本沒辦法穿T恤出門,還要再穿一件外套隱藏缺點。
郭榮所在的上海東方整形醫院接診過各式各樣的患者,眼睛、鼻子、吸脂是最火的項目,還有針對女性的私處美容,以及逐漸失去市場的男性陰莖延長手術。來修復的也不少,歐式大雙眼皮這幾年不流行了,患者喊著要收窄,漢人的臉卻想要迪麗熱巴的鼻子,過幾年也許還要再整回去;同樣都是胸部手術,女性選擇隆胸,男性則會選擇將它縮小。
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健身愛好者,最近也來做乳腺手術。健身房嘛,總是要露肉的。但是只穿背心,胸就會凸出來,並且無論怎麼鍛鍊都不會出落成胸肌。在更衣室和洗澡間,只要脫掉全身衣服,即使別人沒有看,他們也會覺得別人在盯著自己的胸看。於是健身狂人不再想去健身,身體繼而發胖,乳腺就顯得更腫脹,惡性循環。從一定程度上說,他們失去了炎熱氣溫裡的穿衣自由。
來自菲律賓、現年42歲的赫伯特·查維茲(Herbert Chavez)自小迷戀超人,19歲起就開始整容,整容次數多達25次,終於變身現實版超人。2013年,他因收藏1253件超人周邊入選金氏世界紀錄。
也有年紀大的人來預約手術,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來割眼袋,他剛剛生了二胎,擔心以後給孩子開家長會,被誤認為成爺爺,想變得年輕一點。也常有老人自己一個人面診的時候跟郭榮表達「阿拉老想做雙眼皮手術了,已經想了好幾十年」,但第二次子女們跟著來,很可能就不同意:年紀大了愛美有什麼用。郭榮從不會過早地給他們安排上手術日程,「老年人做手術的顧慮更多,面臨年齡風險和家人的反對,年輕人就更勇敢,更容易作決定。」
為什麼整容?這是個老話題了,而你能得到的答案往往非常有限,仿佛出自同一本教材。
為了變得自信,為了找工作更方便,為了吸引戀愛對象,為了符合大眾審美,為了實現自我賦權。
《看上去很美》一書裡,作者提到「美容整形手術在個人層面上實現了女性的賦權,在集體層面卻是對男性霸權的鞏固」。在審美這件事上,男性掌握了主導地位,但在如何變美這件事上,女性實在有更多的鬥爭經驗與發言權。2018年《中國青年顏值競爭力報告》顯示,女性比男性平均早5年有顏值競爭意識,51.9%的女性表示在18歲前感受到顏值壓力,但57.14%的男性在18~25歲間才感受到。
現在,越來越多的男性也走進了整形醫院,他們削骨、豐唇、除皺、墊高鼻梁,淘寶2018年發布的《中國男性消費報告》顯示,男士彩妝年成交額增長140%,他們塗粉底、口紅,描畫眉眼,越來越多的男明星作代言,讓他們有了可以學習的賣家秀。
去年上線的潮流節目,實際上也利用了男明星的時尚帶動效應。/綜藝《潮流合伙人》在變美這條道路上,他們的經驗並不豐富,甚至對自己的審美還沒有成熟。男孩們在自我摸索,且會以經驗豐富的女性作為參照物。新氧科技《2019醫美行業白皮書》的用戶畫像裡,男性只佔一成,女性佔到九成。在對美的追求上,女性大張旗鼓,男性更為遮掩。在我接觸到的男性採訪對象裡,有人憤怒地質問:誰告訴你我整過容的?立即掛斷了電話;有人整了兩三次,覺得剛剛好,但如果「像某些人」整容達到一定次數就會「很娘」,「沒有精神追求」;有人沒贏得父輩的同意但得到了女性的理解和支持;有人關注PUA小組很久然後去做了整容手術;還有一個醫美從業者愛講「顏值正義」的金句,極力推銷我購買整容項目。
醫生郭榮分享了一個故事,他的親戚在二十年前因為自行車事故受了傷,臉上撕裂出一條長長的疤,扯開了眼角,露出很多下眼白。郭榮並不了解情況,只知道這個親戚戴了十幾年的墨鏡,甚至天黑的時候也戴,郭榮只覺得性格怪異,「我們知道他受過傷,但不知道已經影響他到這麼嚴重了。」
當你過於關心外貌時,的確有很多東西可以幫你分神,世界足夠精彩,光是短視頻就能轉移注意力。但對生活影響的嚴重程度,只有墨鏡底下的那雙眼睛才知道。人總是要追求某個東西的,郭榮說,整容當然可以成為其中一種。以前,美貌意味著付出巨大代價,但現在不用了。在一片起伏的並不漂亮的地勢上,人為的滄海桑田,至少不會那麼艱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