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們「父母在,不遠遊」的時代早已被社會變遷所改變。
對許許多多的中國父母來說,自己吃苦不要緊,重要的是一家人感情好,哪怕遠隔千山萬水,問候牽掛不斷,知道孩子在外面過得體面,就足矣。
然而,家庭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總難免有旁生的枝節。有時候,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會有解不開的結,慪不完的氣,不少人年輕氣盛時,滿心想的,是如何逃離故鄉,遠離父母。
看麥家的小說《人生海海》,不由想到這個話題。
言為心聲,每個人的筆墨裡,都藏著他心底的秘密。麥家的語言中,就藏著他經歷的父子關係隱痛。
於麥家而言,他和父親之間,是一場遠離後方能回歸的和解,然而,生命的自然規律,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來容納這一場漫長的等待。
在書中讀到這句話,禁不住會心一笑,脫離了複雜情節帶來的壓抑,想到麥家本人,想到許許多多彼時難以調和的家庭矛盾。
央視《朗讀者》節目,有一期請的嘉賓就是麥家。他不是去講創作,也不是去做宣傳,而是帶來了一封家書。那封寫給兒子的信,讓麥家在節目現場幾度哽咽,主持人董卿也禁不住泛起淚光。
麥家和董卿對中國式嚴父,都有刻骨銘心的體驗。只不過,董卿的父親是嚴苛於教育,麥家的父親卻更多是源於自身際遇的負面情緒。
麥家小時候,因家庭出身不好,在同齡人中孤獨無助。那是他最需要溫暖的成長期,可父親能給予他的,只有簡單粗暴。
童年的痛苦成為麥家性格中抹不去的陰影,那種面對人際關係的緊張感,也頻繁體現在他的作品中。
麥家和父親的關係,一度僵硬到二十年不說話,起因是他十二歲時發生的一件事。
那一次,父親打歪了麥家的鼻梁,打得他鼻血噴湧。麥家身心皆受重創,內心憤恨絕望,他徹夜未眠,寫下了人生第一篇日記,說這輩子都不會再喊那個人父親了。
這場家暴的起因,是麥家為父親打抱不平。同學對父親汙言穢語,麥家忍受不住,出手跟人打架,可這場架他打輸了。
一個飽受欺凌的十二歲少年,為維護父親而氣血翻騰,衝動之下,做出了自不量力、自討苦吃的舉動。可他的父親匆匆趕來,既不在意兒子的傷勢,也不詢問事情的始末,出手便將兒子一頓暴揍。
在最需要親情擁抱的時候,體會到的卻是情感忽視,甚至情感暴力,這樣的委屈,疊加上成長期所有未能滿足的親情失落,衝撞在少年麥家心頭。
他此後的人生憋著一股勁兒,只為逃離家鄉,遠離父親。
多年後,當麥家終於可以放下心結,想與父親和解時,曾讓他心碎的父親卻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遠行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父親看著他,卻已相見不相識。人生海海,任憑麥家再善於書寫傳奇,也想不到自己和父親的劇本,會是如此的錯位結局。
有過慘烈的成長之痛,在做父親這件事上,麥家刻骨銘心地知道,他最不想重蹈的,是父親的覆轍。可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苦悶,每個人都有無可逃避的成長之痛。
曾經有三年時間,麥家的孩子將自己封閉起來,不願與外界交流。麥家每一次試圖溝通,都狼狽收場,和所有無論默念多少遍「親生的」做心理建設,面對孩子卻還是會情緒失控的家長並無二致。
父母之愛子,總難免想將自己的童年缺憾,悉數彌補在孩子身上。但原生家庭之痛,又不可避免有代際間的傳遞,很多人都有過某一刻仿佛被「父母」附體的感受,那一刻才驚覺,自己拼命想擺脫的一切,竟依舊如影隨形。
並不是懂足夠多的道理,就一定能經營好親情關係。麥家無從找尋兒子叛逆至此的原因,只能盡最大努力去包容,去等待。
言語直接,面對面的交流容易有誤解或不周之處,幸而還有文字,給內心遠行的孩子鋪設了親情的緩衝地帶。
麥家將殷切的父親之心,都化作文字,傾注在給兒子的家書中。
《朗讀者》節目中的那封信,寫在18歲的兒子即將獨自出國遠行之際。信寫好後,麥家將信悄悄放進兒子的行囊。
但是,叛逆的孩子終將長大,時光會給真誠的父親送來回報。作為父親的麥家,終於挺過了那個艱難的階段。
《人生海海》中有這樣一句話:「生活不是你活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
這句話應故事而生,卻能讓人從中看到麥家的心路歷程:再痛苦,也要堅持,也要想方設法尋找救贖。唯有與痛苦和解,才能在蹚過生活的渾水後,苦盡甘來,收穫最值得的圖景。
麥家常說:讀書就是回家。
每個人都有兩個家,一個現實的家,一個精神的家。現實的家會影響或造就精神家園,精神家園也會以自己的成長,修繕或反哺現實的家庭格局。
麥家曾在寫作中掙扎逃避,也在寫作中成長解脫。《人生海海》的故事,他醞釀了八年。
如腰封上的那句話:「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這幾乎是麥家的執念。
在《人生海海》之前,麥家已通過《解密》《暗算》《風聲》等諜戰作品,奠定了自己身為作家,在文壇和市場雙贏的影響力,功成名就。他本可以繼續得心應手、名利雙收的寫作路數,但他不願重複。
寫作,無形中成為麥家對自我的療愈。我們能從每個人物的執著孤僻中,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
沒有憑空降臨的幸運,要成為生活的強者,必得煎熬過潮起潮落,方能成就卓越的自我。如同親情,遠行過,才能更好地回歸。
麥家的作品中,始終透著一股特別的執拗勁兒。
《人生海海》雖然不再是諜戰故事,但這精神內核一以貫之,依然是麥家式的獨特氣質。
故事中的上校,擁有神奇的醫術和傳奇的經歷,和麥家過往故事裡的主人公一樣,因其不同尋常之處,展示了壯觀的人性圖景。只是,八年的沉澱、多年的書寫,讓麥家筆下孤僻的天才,終於有能力在人群中散發迷人的魅力。
上校同樣免不了遭遇世事損害,但這個人物的複雜性,他內在的豐富,恰如靜水深流,能給予我們更為豐盛的觸動。因為,上校離人間更近,他不是一個蜷縮在自己的世界中,內心冰涼的人。
他傳奇,卻又處處貼合世情人心。他的遭遇離奇坎坷,卻仿佛和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我們閱讀著傳奇,觸摸到自己。
破解人心,才能懂得人性。而懂得,是對痛楚最好的治癒。
《人生海海》開篇,那些寫景的句子特別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