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沉迷於描述愛情的滋味,或許因它複雜而迷人,充滿詩意與浪漫,又無法拋卻一種原始的衝動,介於人性與動物性、理性與非理性之間。
不妨回想一下有關愛情的情緒體驗——當接近和擁有的時候,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體會到了巔峰的快樂;而在無法得到的時候,則焦躁難安、茶飯不思、難受至極。
這些因熾熱的愛情而起的起伏情緒,哪怕是痛苦,聽起來似乎也足夠浪漫,令人嚮往。
但如果現在告訴你,熾熱的愛情與上癮,其實有著非常相似的體驗呢?
《諾丁山》
古今中外,有無數文學和電影作品都把愛情與癮相比。而現代科學更好地證實了這一點——
大腦掃描的研究表明,當感受強烈的愛情時,我們大腦中關於能量、注意力、學習、動機、渴望、狂喜的多巴胺神經路徑呈現的狀態與人們對藥物、毒品和一些行為成癮時的狀態是一樣的 。
在愛情中人們體會到強烈的渴望、劇烈的情緒波動、耐受性的增加、身心的依賴、抽離時的痛苦,以及情感的反反覆覆,也與美國《精神疾病與診斷統計手冊第五版》中所描述的關於對藥物和賭博成癮的基本症狀不謀而合。
但是有戒毒、戒酒、戒網癮的治療和幹預系統,卻沒有戒愛情的地方。
人們眼中的愛情是美好的,連痛苦都成為她迷人的一面。而上癮卻是墮落的、病態的,連它所帶來的快樂都是有罪的。
就像我們不知道愛情什麼時候會降臨,大多數人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對一個東西上癮了——它可能是藥物、酒精、賭博,也可能是抖音、奶茶、追星。
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人們把上癮看成是不負責任的自作自受,無法戒斷則是意志薄弱的自我放縱。
所以成癮之後我們不僅內疚,還常因此受到他人的責怪,甚至是鄙視和辱罵。而戒斷的方法也往往是以懲罰、羞辱和孤立成癮者為主。
可是,成癮的癥結真的是選擇和意志力的問題嗎?我們真的可以靠發毒誓和嚴厲的獎懲機制而從「癮」中解脫,獲得「自由」嗎?
上癮是病嗎?
幾十年前,西方也曾將「成癮」看成是一種意志力薄弱、墮落,不為自己負責的個人選擇。就像他們也曾經把抑鬱症看成是「玻璃心」「矯情」一樣。
但現在,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主流精神病研究體系裡,成癮被看作是一種長期的大腦疾病。
其表現為對某種物質有著強烈的渴望和不可控制的使用,儘管知道它會帶來嚴重的傷害。除了物質成癮之外,近幾年對賭博、打遊戲依賴的行為成癮,也逐漸被認定為一種疾病。
為什麼說成癮是疾病呢?因為大量的研究發現,對物質和行為成癮都會改變人的大腦——特別是會影響多巴胺的代謝。這些大腦的變化還伴隨著認知和情緒調解功能的改變,使得人們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也無法控制自己。
從這個角度來說,跟成癮者說「要振作」「要清醒」「用意志力去克服」不僅對他們毫無益處,甚至可能有負面的效果——因為可能加重他們的自責感和羞恥感,會更不願意去尋求專業的幫助。
雖然這種疾病模型通常被認為是一種社會的進步,但越來越多的學者也開始不認同這個說法。
心理學家 Marc Lewis 教授就提出,人類任何一種習慣的形成都會使大腦發生改變,所以成癮導致大腦變化並不能說明這是病理性的。
他認為,癮是由強烈欲望激發的,大腦會想要重複滿足這個欲望是正常的功能,而重複才是使得癮成為強迫行為的關鍵——大腦根據行為所產生的新「腦迴路」會越來越穩定且有跡可循,所以一個行為重複得越多,我們就越會想要繼續重複它。這是一個正常的大腦機制,而非疾病。
舉個例子,我第一天下班後喝一杯奶茶發現特別解壓,於是第二天下午,我決定下班再喝杯奶茶。果不其然,喝了之後我確實又感到非常快樂,那麼第三天,我就又開始期待下班的奶茶。
特別是當開著難以忍受的組會時,我滿腦都是那杯能讓我快樂的奶茶,恨不得馬上就能喝到。所以我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去買了杯奶茶,並再次感受它給我帶來的及時滿足。於是漸漸地,我不僅每天下班都要喝奶茶,上班的時候也會時常想著奶茶,想著它給我帶來的輕鬆和愉快的感覺。
而越是想著,渴望就越強烈;渴望越強烈,喝到之後的快樂就越會增加,然後再次增強對奶茶的渴望。
大腦會深度學習每一次這樣的循環並適應,它會讓我對與奶茶相關的一切都更敏感,也會釋放更強的信號要求更快滿足這個欲望,同時使抑制渴望的能力下降,有效地讓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想要立馬得到奶茶上。
這,就是上癮的過程。但 Marc Lewis 等學者認為這不僅不是病,而是一種能夠讓我們快速有效地分泌多巴胺的聰明機制——畢竟促進多巴胺分泌的物質、行為通常是利於人類生存的。
就像我們對愛人和糖的渴望,是一種利於生存的本能欲望。
癮與痛
如果成癮不是病,只是為了追求多巴胺分泌,那不就說明癮就是放縱地追求快感的結果嗎?那可不就是意志薄弱,自作自受嗎?
追求快感確實是一種本能動力,但不要忘了,快感還有一個不可分離的另一張面孔——痛感。任何一種追求快感的行為,幾乎也都可以看作是擺脫痛感的努力——有時是為了擺脫已經存在的痛苦,有時是為了避免還未到來的痛苦。
Gabor Maté 醫生在他的書《餓鬼道:與癮的近距離接觸》裡認為:止痛,是人們上癮的最重要的心理動因——儘管這往往是潛意識裡的。
這個理論的最直接佐證就是對止痛藥上癮的現象。在美國,止痛藥的濫用和成癮已經被認為是一個嚴重的大流行病。2015年時,約有200萬美國人有濫用藥物的問題,其中約有近60萬人對阿片類止痛藥成癮。
在國內,許多人也都聽說過阿片類止痛藥會「致癮」,所以即使有嚴重的生理痛,很多人也會害怕服用這類止痛藥,仿佛只要用了就大概率會上癮且難以擺脫一樣。
但止痛藥致癮其實是一個迷思:大量研究結果顯示,使用阿片類藥物並不會顯著增加上癮風險。
當年美國的越戰士兵中,只有不到1%在上戰場之前是對阿片類藥物成癮的,在戰爭期間,有近一半的士兵使用過阿片類止痛藥,並且有20%的士兵成癮。但是,在他們回國之後,有95%的成癮者都不再有癮,毒癮率很快就降到了戰前水平。
也就是說,即使在極其痛苦的戰爭環境下,使用止痛藥也遠遠不等同於會成癮,而即使成癮,也完全不代表難以戒斷。
正如 Lewis 和 Maté 等人指出的,止痛藥成癮的原因並不是藥物本身,而在於人們對長期止痛的需求,並且這種痛,往往都不只是生理的疼痛。
另一個例子也許可以讓你更直接感受到癮和痛的關係:
2009年,柴靜在採訪楊永信的青少年戒網癮中心時,面對著一屋子上百名有網癮的少年,她問道:
「自己因為父母關係而受到較嚴重傷害的人請舉手」——幾乎一半的少年都舉起了手;
「你覺得你父母不愛你的人請舉手」「認為自己家庭關係有嚴重問題的請舉手」——幾乎所有的少年都舉起了手。
也許如果不是楊永信慘無人道的電擊療法和地獄管理模式,人們根本不會用同情和理解的眼光去看待「問題少年」,不會注意到他們原來並不是因為「貪玩」才對網絡、遊戲上癮的,原來他們更多只是想通過網絡和遊戲讓自己逃離生活的痛苦。
懲罰和孤立是最糟糕的戒斷方法
儘管目前輿論已經把楊永信的戒斷方法看成是沒有人性的,可是大家對這種方式的批判主要在於電擊療法過於殘忍,以及他對這些青少年的精神及肉體的控制,卻很少有人去質疑,以懲罰和社會孤立為主導的戒斷方法是否存在問題。
如果我們能理解人們成癮的主要原因是痛的話,那麼對成癮者懲罰的意義到底在哪裡?是在懲罰他們的痛苦嗎?
也許你聽說過,只要在籠子裡放上鴉片水,老鼠會選擇不斷地食用鴉片水,直至過量死亡。這個結果被很多人用來證明鴉片類藥物的致癮性,也被用來說明只有強有力的外界幹預才能讓人停止上癮。
但 Bruce Alexander 教授的一個實驗卻向我們展示了另一種可能性:
他給老鼠建了兩種籠子,一種是傳統的實驗籠子,狹小逼仄,裡面除了嗎啡水和食物什麼都沒有,老鼠只能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呆著,除了吃飯和睡覺沒有其它任何事情可以做。
另一種籠子是「老鼠公園」,裡面沒有嗎啡水,但它比傳統籠子大200倍,不僅有很好的空氣流通和舒適的環境,裡面還有有很多供老鼠娛樂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這裡還有16~20隻老鼠同伴。
這兩個籠子用一個狹小的通道連接著,實驗鼠可以經過這個通道到達兩個籠子獲取普通的水或者嗎啡水。如果說藥物是致癮的原因,那麼老鼠應該總是去那個逼仄的小籠子裡喝含有嗎啡的水。
但實驗結果表明,即使是已經對嗎啡成癮的實驗鼠,當有「老鼠公園」的選擇時,它們幾乎不會去另一個籠子裡喝嗎啡水。
Alexander 教授指出,老鼠使用嗎啡是在應對由社會和感官孤立所導致的壓力。只有讓老鼠當一直在貧瘠的環境中孤立地生活著,它們才有可能一直食用毒品,直到死去。
更重要的是,這個實驗還展示了戒癮的一種可能性:充分舒適的生活和社交環境或許可以讓癮自然褪去。這些老鼠可並沒有在老鼠公園接受什麼幹預和治療,讓它們自然地遠離嗎啡的只是一個更適合生存的環境,一個讓它們不再那麼痛苦的生存方式而已。
就像缺少與周圍人和環境的連結會讓我們抑鬱一樣,創傷和糟糕的人際關係是人們成癮的重要因素,而可以保護我們減少上癮的可能性的,自然也是與人親近的關係和紐帶。
可是,如若我們一直用懲罰、孤立甚至羞辱成癮者的方式,也只是不斷增加他們的痛苦而已。讓他們長期處於貧瘠又孤立的生活環境中,不就是給成癮者建造了一個更容易致癮的籠子嗎?
也許通過懲戒,他們會斷掉對當下這個東西的癮,但只要他們仍然經受著長期的痛苦,無法從周圍的環境中得到安撫和快樂,那麼他們很有可能還會很快再對另一個東西上癮。
除了網絡、菸酒、藥物、遊戲、奶茶,還會源源不斷地冒出其它讓人上癮的東西或事情,有些聽起來甚至還很「積極」,比如健身、減肥。
但無論成癮的對象如何變化,無論那些快感看起來多麼荒謬和瘋狂,我們都需要理解的是:為什麼TA在別的地方無法得到這樣的快樂?沒有這個「癮」所帶來的快樂時,TA的生活是怎樣的?
別把自己和他人生活的環境變成那個孤獨的籠子。
因為在成癮面前,導致上癮的那個具體的東西其實並不重要,甚至我們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住在溫暖的公園,還是孤獨的牢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