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育飛
李白是誰?有人說他是謫仙,是詩仙,是道教徒,甚至是狂人、古惑仔、寂寞的超人。也許,這些對詩人的讚譽和詆毀都不為過。畢竟,在漢語世界中,李白是超越凡間詩人的存在,以至於學者李長之在詩中詛咒道:「不知道愛李太白的人/應該快快死掉吧/因為他的生命早已枯萎。」在英文世界,李白的詩經龐德等人闡揚,也享有很高地位。然而英文世界最完善的李白傳記卻直至哈金才完成。在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李白傳》、安旗《李白傳》、周勳初《李白評傳》等基礎上,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傳》試圖在學術性和普及性之間尋求平衡,以便更多讀者接近這位偉大詩人,領略詩人試圖通天而終以痛苦和掙扎收場的漂泊一生。
全書主要圍繞李白的家、長安和理想三個主題行文,通過解讀李白的詩歌來展示詩人生命中的歷次危機,從而形成完整而鮮活的傳記故事。儘管以時間線索串聯全書,但各章節結構上的照應仍可見哈金的用心。為呈現李白的家庭及其與女人的關係,書中以《婚姻》《婚姻生活》《女人們》《第二次婚姻》四個章節敘述。郭子儀在書中早早出場,但這條線索一直埋伏,直至李白流放夜郎後才再度登場。而李白那些經典的詩歌,也因此被哈金巧妙地安插於各章節,絲毫不顯突兀。這是一本流利可讀的李白傳記。
曾有溫暖家庭生活的李白,卻一生漂泊,且對任何一地都無法產生長久的依戀。哈金認為,李白可能有「旅行癖」。他仿佛永遠在路上,在旅行,在前進,無畏地向著功名、富貴,向著終極的功成名就而歸隱的生活邁進。這種漂泊裡的孤獨與對前途的忐忑,李白以詩吐露:「寒灰寂寞憑誰暖,落葉飄揚何處歸。」時常品咂旅途寂寞滋味的李白,也會想起家,想到妻子,「遙將一點淚,遠寄如花人。」但家庭終究難以籠住李白。哈金說李白「渴望的自由只能在路上找到」。晚年的李白依然渴望建功立業,卻更多地關注普通人的顛沛流離。哈金認為李白儼然成為唐帝國的吟遊詩人。
漂泊者也有家。哈金把李白的許多成就和經歷歸功於家庭。李白十歲時熟讀百家著作,源自父親李客的教育;他初次離家,是李客「知道兒子缺乏寫出真正原創作品所必需的人生經驗」,所以贊助兒子一筆錢,讓他週遊四方。
李白精通月氏國語言,被認為來自母親的教育。漂泊的李白,曾擁有溫暖的家。對於一些經久不息的爭議,哈金的判斷堪稱巧妙。譬如關於李白的籍貫向來聚訟不已,哈金則認定四川毫無疑問是李白的家鄉,理由是「沒有什麼比李白自己的歸屬感更重要的了」,令人撫掌。
為探究李白的學習和知識來源,書中多次提及李白的讀書經歷。作者意圖運用當下時興的書籍史研究去接近詩人。
李白第一次入長安,下榻玉真公主別館。哈金認為「所幸公主別館存放了許多書籍,大部分都是道教文本,李白藉此打發了不少時間……他白天讀書,摘抄古老的民歌」。哈金注意到李華曾贈送李白《河嶽英靈集》,就藉機介紹長安的書肆及李白對於唐人選唐詩的看法。
哈金介紹,李白曾在江州獄中閱讀《史記》,李白妻子探監時送了幾部書。他似乎想通過這些描述,來說明天才也有勤奮的閱讀史。其實,這反而把李白庸俗化了。在早年經典閱讀訓練之後,李白並未停止閱讀,但他認識廣闊的世界難道必須拘泥於書本嗎?李白的求仙學道生活,顯示他是勤奮的青年。憑藉父親贈予的豐厚盤纏,李白得以從容旅行,遍訪各地高士名流。在蜀地,他從趙蕤學習養禽鳥之術、縱橫家之學,初步打下道教的修為;又訪白水寺僧人廣濬,聽其彈琴論佛。在無盡的漫遊路上,不斷學習新本領,汲取傳統力量,李白比讀書時成長得更快。
唐開元年間宰相蘇頲評價李白「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汩汩的文思湧動著,對大唐帝國,李白有太多話要說。李白的傾訴欲和表現欲,為哈金所注意。在道教徒和詩人之外,哈金不忘提醒李白的醫者身份,李白曾多次街頭隨意開藥方診治病人,可見他很喜歡表現自己。李白的自我宣揚十分奏效,通過數十年交遊,他在大江南北成功建立了自己的名聲。
(南宋)梁楷《李白行吟圖》(局部)
名滿天下的李白渴望世俗快意,以抒發早年「丈夫未可輕年少」的憤懣。他似乎很喜歡歷盡艱險而終於成功報復的傳奇故事,詩中也多次標舉,如「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前者提到朱買臣,後句論及劉穆之,皆為發達後蓄意嘲弄曾鄙視自己的人。李白很喜歡這些落魄者最終走向趾高氣揚,而哈金則與李白同調。
在前人研究成果豐富處,哈金下筆克制而含蓄。前人較少留意處,他的筆就靈動而暢意。哈金描繪盤飧村宴,散發著人間煙火的滋味。述及王昌齡和孟浩然的餞別宴,寫道:「席上端來一盤紅燒漢江槎頭鯿,肥美誘人,孟浩然忍不住下了幾筷子。」描繪李白、高適和杜甫在農人範十家聚餐,範十「讓僕人殺雞宰鴨,又取出自家醃製的豬肉,配上菜園裡新摘的蔬菜,做了一頓美味的農家菜招待客人。又給大家斟上自製的高粱酒」。李白前往幽州試圖從軍,遇友何昌浩,又是一番吃喝,「有烤鹿肉、野雞和肥厚多汁的蘑菇」。這種宴飲畫面,李白或許確曾參與,而哈金也不吝筆墨。大概作者寫這些文字時,自己也有些餓了吧。
書中合理想像了唐代詩人的宴會、交談,對李白生活作了藝術性的還原,從中也可見出哈金人情練達的底蘊。談及孟浩然和李白的相會,哈金推測,他們都「覺得京城詩人的詩缺乏活力和生活經驗」。述及李白的入贅,哈金認為孟浩然等人的勸說起了作用。
對李白在長安因無所作為而與一群激憤的年輕人交遊,哈金寫道,「京城裡滿是像他們一樣的年輕求仕者,都絕望地陷入這個僵局。李白知道自己不能與這些被社會拋棄的靈魂廝混太久,這只會導致更長久的絕望。」所以,李白很快離開了長安。
又如李白和王維的關係,哈金注意到史料沒有兩人交往的記載,他推測兩人「都被玉真公主欣賞而關係微妙。這種競爭也許能大到讓他們一生疏遠,彼此形同陌路」。類似推測,唯有熟諳世味的人才能觸及。當然,哈金的推測可歸因於西方世界對中文學界的疏離。在美國詩人Carolyn Kizer筆下,李白和杜甫的友誼甚至帶有同性戀色彩。好在哈金駁斥了這一說法,他更推崇聞一多的論述,認為李杜相逢是「晴天裡太陽和月亮碰了頭」。
書中有些補充資料,對進一步認識李白特別有效。譬如《過渡期》章節中花了不少篇幅介紹李白獲授道籙的艱辛歷程。他認為,這一劫難儀式是李白生命裡的危機時刻,不僅影響他的身體,更使其愈加遺世獨立。這一點,超越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的論述,也較柯睿(Paul W.Kroll)《李白與中古宗教文學》所述更為豐滿。遺憾的是,哈金可能未注意到柯睿的相關著述,使得他對李白求仙學道的道教徒生活體驗、李白的佛教觀念缺乏更系統的認識。此外,有些想像過於豐滿,例如他把李白夫人許氏的容貌模樣描摹得過於清晰,既偏離學術表達,又顯得毫無必要。
大量運用地方野史,是《通天之路:李白傳》的又一特色。不過,書中繪聲繪色講述李白於720年左右在故鄉當小吏的經歷,明顯為後人附會。其中涉及的李白詩歌「素麵依欄鉤,嬌聲出外頭。若非是織女,何必問牽牛」顯系偽作。固然,我們應當注意哈金一開始就提及「三個李白」的說法——歷史真實的李白、詩人自我創造的李白,以及歷史文化想像所製造的李白,但這種對小吏李白的想像,雖顯示了人們欲將天才拉回人間的努力,或者為 「神龍困於螻蟻」的李白懷才不遇而鳴冤,但嚴謹的作者應避免採擷這類庸俗想像的材料。
引文和注釋方面,書中也有一些瑕疵。哈金大量參考《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雖在注釋中略有說明,但參考書目未提及。又如書中多引Stephen Owen的《盛唐詩》,中譯本卻將該書作者直譯為史蒂芬·歐文,而未取常用譯名宇文所安。書中稱陶淵明為「詩聖」,表達的卻是其隱逸的一面,如引用鍾嶸《詩品》評陶淵明為「隱逸之宗」似更恰當。
李白的一生,恰似一首漂泊者之歌。他總想盡情釋放,然後乾淨利索地開啟下一段旅程。可惜,自出蜀以後,他的每一段人生經歷都如同跌跌撞撞的開篇,結局也很少有「事了拂衣去」的灑脫。李白這隻大鵬,好似被天地間的塵網所拘束,「行路難,行路難」,難怪他時常發出嘆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李白寫下《天馬歌》,仿佛他就是詩中那匹日益衰朽的天馬。
「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在世俗與精神兩個世界撕扯的李白,一生都在功名利祿和求仙學道的兩極上矛盾地追逐。李長之認為李白「失敗了」,哈金則認為衝突的兩端恰恰顯示了李白突破生命有限性的努力。在世俗層面,李白追尋體驗的最大化,而通過道教修煉,李白則渴望延長生命的長度。由此看來,李白是生活裡的英雄。
關於李白之死,哈金寫道:「沒有像樣的墓地,公眾也沒有意識到一位偉大天才的消失。就像天空的一顆星星一樣,他燃燒完畢,無聲無息地隕落了。」哈金未採用他喜歡的野史材料,而是為李白的漂泊之歌畫下平靜如水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