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陸谷孫領銜編撰的《中華漢英大詞典》(上)在上海書展亮相。 蔣迪雯 攝
昨天,新華醫院重症監護病房ICU傳來噩耗,77歲的著名教育家、翻譯家、復旦大學傑出教授陸谷孫因腦梗中風,經數日搶救無效,於13時39分去世。
「幾張報紙,一條毛氈,我在ICU外的地板上終於睡足了4個小時——5天來,第一次有機會躺。」復旦大學外文系教師朱績崧為了陪伴昏迷之中的恩師,在醫院排椅背後又熬過一夜,但先生還是走了,走得安詳且平靜。朱績崧帶著哽噎說:「今世原非父子,來生猶是師徒。」
作為《英漢大詞典》主持編撰者,這本累計印數超過千萬冊的大書,早已將陸谷孫的名字刻在這個時代,為翻譯界學者、社會學習者所傳。在17年成書過程中,6個正副主編中有5人離開,只有陸谷孫堅持到最後。這部高質量的權威辭書,成了聯合國專用工具書。
「編詞典就像做廚子,受不了做飯做菜的熱氣,就不要輕易進詞典編纂的廚房。」他進了「廚房」,一做就是30年
2004年教師節,陸谷孫榮獲首屆師德標兵稱號。在復旦大學文科樓裡,先生談起學生、談起學問時的風採,記者記憶猶新。
時人尊編辭典者為通儒大哲,而編過辭典的人都知道,這工作實在是一種「無害的苦役」。陸谷孫曾說,編詞典就像做廚子,受不了做飯做菜的熱氣,就不要輕易進詞典編纂的廚房。對於這一被英語詞典鼻祖詹森稱為「無償勞作,雖成無榮」的工作,他一做就是30年。
上世紀80年代中期,陸谷孫被任命為國家級工程《英漢大詞典》主編。他即奉行「在書成之前不出國、不譯書、不兼校外教學」的「三不主義」,連自己最愛的莎士比亞研究也幾乎割愛,做一個出色的全職編輯。
1988年,詞典即將完成編撰前的評議會上,有專家認為,這部詞典有可能成為我國目前最大、最新、最好的一部英漢詞典。陸谷孫說:「我們的願望是希望這部詞典能與其他國家同類詞書(如英俄、英和大詞典)一比高低,能反映我們國家英漢詞典的編纂水平,能對讀者負責。因此我們在質量上自始至終採取『如履薄冰』的態度。寧可多些近憂,以免遠慮無窮,力爭在出書之後不要出現『千夫所指』的現象,少一點『芒刺在背』的感覺。」
「編詞典是遺憾的藝術」是陸先生常說的話,認識他的人都說像他這樣和自己過不去的人著實少見。在《英漢大詞典》(第2版)出版座談會上,陸谷孫談起自己最新發現的錯誤和缺點,並且笑稱「大詞典的出版之日,就是清算之日」,他已經做好準備挨老拳。在《英漢大詞典》(第2版)前言中,他明言最大缺憾當屬編者對讀者的需求未作全面深入的調查。而勘誤論壇中讀者與編者的積極良性互動,「不但使一部《英漢大詞典》受益,更使一批《英漢大詞典》之諍友、摯友漸漸形成,即便視作未來『參與式』詞典編撰的雛形,也不為過。而這也正是我寄望於《英漢大詞典》未來之所在。要是目前已上市的第二版在修訂過程中,就有這種互動,那麼詞典的質量當有奇蹟般的提升。」
「學術是我生命的延續,學生是我子女的延續。」復旦大學數千名研究生評選出學校「十大傑出教授」中,他得分最高。
陸谷孫常說:「學術是我生命的延續,學生是我子女的延續。」熱愛教書的他,從教30多年來未曾離開過教學第一線,再忙再累,學生的需求與教學安排總是第一位的。行政、科研,加上本科、碩士、博士課程,陸谷孫的工作量遠超出了學校規定,名列全系第一。
陸谷孫的課,如同盛會,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進修生,從四面八方趕來,把教室撐爆;他批改的作業,被許多學生珍藏,因為密密麻麻的修改中飽含著老師的心血;他家的飯桌,令學生留戀,與老師探討理想主義和人文精神是一種享受;黃昏時分,陪陸先生在校園散步,聽他吟誦「詩句,更令學生們無限眷戀。
復旦數千名研究生評選出的學校「十大傑出教授」中,陸谷孫得分最高。他說:「我一生得獎不少,這次是給我喜悅最多、讓我最感動的一次。」
淡泊,是陸谷孫的人生信條。儘管妻女都定居美國,他卻堅持不拿美國綠卡,為了在國內教書,他寧願獨居宿舍,幾年才與家人團聚一次。學好外國語、做好中國人,他以自己的行動感染著身邊的每個學生。
陸谷孫的學生高永偉記得,陸先生將教書育人作為一生的使命。他不喜歡應酬,但只要是學生來找他討論問題,他都熱情接待,幫忙查找資料。他經常向青年人推薦書籍,即使是不認識的學生找上門,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借書給他。每當新生入學,陸谷孫總是滿腔熱情地為他們上入學教育第一課,與學生探討人生價值和理想追求。每次研究生黨支部搞活動,不管是到南匯上海野生動物園,還是嘉興南湖,他都欣然應邀,因為他覺得這是一種與學生交流的很好方式。有一次,其他高校學生請他去開講座,陸谷孫欣然答應。一堂講座,贏得滿堂彩。結束後,一位學生會幹部交給陸谷孫一個裝有錢的信封作為酬勞。陸谷孫連連推卻:「你們能專心聽講我很高興,其實學生比我更辛苦,這些錢還是留給你們搞活動用吧。」
陸谷孫反對拜金主義,經常教育學生不要為世俗的誘惑所蒙蔽。他不許研究生向他拜師送禮。有一次,他的博士生去他家討論論文,看天氣乾燥,就買了一箱梨上門,結果被他說了一頓。還有一次,一名外地考生參加博士生入學考試時登門造訪,並留下價值千元的禮物,陸谷孫隨後叫來自己的學生,讓他在那位考生考完後把禮物退還。
對當代大學生,陸谷孫有自己的認識和期望。他說:現在的大學生對於技術方面的掌握和敏感度要遠遠超過我們當年,但他們不像我們那麼能吃苦,那麼懂得滿足。在學問上,他們也越來越不精細。現在大學生在信息上的地平線比我們當時要開闊很多,但是不是思想上的地平線也相應開闊了呢?……話語犀利,切中要害,發人深省。
任何一種不尊重學術的行為,陸谷孫都難以容忍。有一次,外文系一位教師發現有位學生的論文部分段落是抄來的,打算評為「不及格」。後來聽說這位學生是陸谷孫的愛徒,「是不是該給名師留點面子,手下留情?」陸谷孫知道後,狠狠批評了學生,支持教師給這名學生打「不及格」。
嚴格的陸谷孫常常讓學生感動。高永偉記得,那次他和陸先生合編 《當代英語新詞語辭典》,陸谷孫堅持把學生的名字放在前面。書稿交付給出版社後,陸谷孫還不放心,怕出版社自說自話把名字順序給顛倒了,特意寫了封信給出版社,再次說明「學生名字在前,我的名字在後」。
「老是改來改去,原編者覺得我討厭,更給排版公司添麻煩了。」陸谷孫被戲稱為「老改犯」,因為他的校樣上總是改得密密麻麻。
繼《英漢大詞典》之後,陸谷孫又擔任了《中華漢英大詞典》主編。陸谷孫被戲稱為「老改犯」,因為他的校樣上總是改得密密麻麻。
有人問陸谷孫:您常說編詞典是遺憾的藝術,《中華漢英大詞典》能避免嗎?陸谷孫回答:不能。手頭的《徵求意見本》我看了150頁,發現問題還不少。從第一稿開始,每次都是想辦法改一點、再改一點。在陸谷孫手中的校樣稿左上角,有一句「對不起」,是他寫的。問原因,陸谷孫說,「儘管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與遺憾,總歸還是一個學習的過程。畢竟參與的人多,直到第三、四次,修改還是密密麻麻。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老是改來改去,原編者覺得我討厭,更給排版公司添麻煩了。文革期間,編《新英漢詞典》時是鉛字排印,我因為修改校樣太多而遭到了工宣隊的訓斥。可是不改的話,縱容錯漏等於把詞典扔到了歷史的垃圾堆。後來他們讓我去端鉛字字盤,在寶興路商務廠,體會一下勞動的艱辛。」(記者 彭德倩 徐瑞哲)
(責編:嚴遠、軒召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