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小鄒魯」金華,文化資源豐富、地位獨特。為充分挖掘、展現這一豐富的資源,提升浙中生態廊道的文化內涵,金華市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聯手浙江新聞客戶端共同推出「廊道上的文史記憶」,尋找八婺共建共融共享共贏的文化力量。
李白
在中國的各大旅遊城市和景區中,都少不了一些著名的古代樓宇,它們既是一個城市的象徵,更是城市文化的符號。我國的名樓有始建於三國東吳(220年)的湖南岳陽樓、東吳黃武二年(223年)的武漢黃鶴樓、建於南朝齊隆昌元年(494年)的金華八詠樓、始建於北周時期(557年)的山西鸛雀樓、始建於唐永徽四年(653年)的江西滕王閣、建於宋朝嘉祐六年(1061年)山東蓬萊閣、明洪武七年(1374年)建造的南京閱江樓、始建於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的寧波天一閣,始建於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的昆明大觀樓。從建樓的歷史看,金華的八詠樓還可以排在前幾位。
既然樓宇是一個城市的文化所在,在講究韻文詩詞的古代,流傳的詩詞和故事都成為膾炙人口的傳奇,被後人津津樂道。李白在黃鶴樓的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然後索然離去,以及後人根據李白擱筆的趣事,修建的擱筆亭,成了一段雋永的古代文壇佳話。2019年8月,作者有幸遊覽黃鶴樓,特地前往擱筆亭對兩位先賢表達敬意。李白與崔顥的黃鶴樓之緣為中國文壇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而距黃鶴樓之東千裡之遙的金華,同樣留存了一段李白與崔顥交緣的歷史印跡。
在金華,有一座著名的古代樓宇,是由我國著名文學家沈約建於南朝齊隆昌元年(494年)的八詠樓,號稱東南第一樓。沈約在東陽郡任職期間,興建閣樓,名之玄暢樓。玄暢樓建成後,沈約多次登樓賦詩,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其中他的《登玄暢樓》最為知名,爾後又作《玄暢樓八詠》並擴而詠之。這八首詩歌是沈約聲律論的具體表現,他在詩中開始自覺運用平上去入四聲,自覺注重押韻,這對後來詩歌的發展,特別是對唐代律詩的發生和形成起到了促進的作用。因此之故,唐代的文人十分推崇沈約,所以從唐代起遂以詩名改玄暢樓為八詠樓,以志紀念。八詠樓原名玄暢樓,八詠樓因沈約的八詠詩而名,這在我國的古代樓閣命名中是不多見的。由於沈約的盛名,八詠樓迅速躋身名樓之列,因此也吸引了大批文人雅士登臨賦詩,這其中就有以《黃鶴樓》 名揚天下的崔顥。他在遊覽八詠樓後寫下了《題沈隱侯八詠樓》一詩:
梁日東陽守,為樓望越中。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江靜聞山狖,川長數塞鴻。登臨白雲晚,流恨此遺風。
崔顥
崔顥從沈約任東陽郡太守入手,順勢導出建造的八詠樓的氣勢,可謂危臺高樓,吳越之山川形勝,盡在一覽中,此聯落筆自然,由古人起稱之為遠,望盡越中稱之為高,故開篇高遠,氣度非凡,很接近讀者繼續往下讀下去的心理。頷聯以窗外明月、史中古人對過往的人物進行懷念,尤其是兩個首字的形容詞,進一步流露崔顥對沈約的仰慕之情,頗有明月依舊在,不見古人來的悠遠之境。頸聯描述登樓的所見所聞,由於江水寧靜居然可以聽到山中猿猴的哀鳴,因為溪流的綿長竟然能夠望見遠方鴻雁的影子,以此用誇張的手法來體現八詠樓的卓爾不凡。通常來說,律詩的中二聯,往往由景到情,觸景生情。而崔顥反其道而行,由情至景,生情顧景。從表達對古人的崇敬而又不可相見的失落,進而以對高樓的描述隱喻古人的崇高,這才是詩家的高明手法。臨近結尾,在尾聯中崔顥才大致交代了登樓的時間,已經是午後了,白雲悠悠,暮色來候,此時此景念古人之久遠,嘆自我之傷感,其黯然之神情,如山間清泉噴湧而出。全詩由弔古、懷人、描景、抒情四個階段組成,情景相融,意象高遠,詩風古樸,故有前人有評:高蒼渾樸,風骨凜然。
至於崔顥登臨八詠樓的具體時間已經不可考證,因為歷史書籍對崔顥的記載的確太少了。而李白登臨八詠樓的時間應該是唐玄宗天寶十三載(754年),也正是崔顥去世的當年,因而可以論定崔顥肯定早於李白登上八詠樓。據歷史記載,李白先後遊歷越中大六七次,其遊訪的目的地是剡中地區(嵊州、新昌、天台一帶),因為這裡是謝安、謝靈運的謝氏家族居住地,文化底蘊深厚,自然風光迷人,其《夢遊天姥吟留別》就是描述這一帶的景象。金華也屬越中地帶,離剡中不遠,對金華的風土人情李白自然有所耳聞,因而在他的詩作中多次提到金華:
《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其二
聞說金華渡,東連五百灘。
全勝若耶好,莫道此行難。
猿嘯千溪合,松風五月寒。
他年一攜手,搖艇入新安。
《對酒歌》其一
松子棲金華,安期入蓬海。
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
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
天地無凋換,容顏有遷改。
對酒不肯飲,含情慾誰待。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節選
松風和猿聲,搜索連洞壑。
徑出梅花橋,雙溪納歸潮。
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
沈約八詠樓,城西孤岧嶢。
岧嶢四荒外,曠望群川會。
雲卷天地開,波連浙西大。
由此可見,李白對金華的關注還是不少的。然而許多人認為李白的詩中雖然多次提及金華,但李白的足跡從來沒有踏上金華的土地,而是憑著一些對金華的傳聞而入詩的。但作者翻閱唐宋詩詞,發現有宋代金華蘭溪詩人範浚的《登八詠樓賦》:
憑軒楹而寓目,納萬景於遐荒。窮煙鴻之滅沒,辯雲樹之微茫。群峰屹乎延連兮,疑結根於臺嶽。兩溪浩乎奔渾兮,將走集于濤江。俯萬落與千村,鬱春靄之蒼蒼。林廬隱脥乎郊郭,錯彩翠而相望。繚蓑城之綿聨,帶碧水之灣汪。搖晴陽而蕩漾,射藻井而交光。攬山川之壯麗,睨棟宇而相羊。信茲樓之奇觀,甲區中而少雙。
山川兮如昨,棟宇兮非昔。閲古今於百代,忽白駒之過隙。 引玄酒之一酌,吊隱侯之幽魄。想悲桐而憫草,悵多違而撫臆。豈當時之擯落,亦擁節於侯國。顧人壽之幾何,胡不怡而傪戚?慕太白之來遊,嘗坦腹而高眠。雖身世之爛熳,獨訪古而留連。誇魏萬之經行,邈矌望乎群川。流岧嶤之逸句,凜生氣於千年。
呼嗟乎!懷古人兮眇眇,倚飛欄而吟嘯。惜此地之勝賞,復徘徊而臨眺。見漁子之浮舟,正擘餌以投釣。凌驚波之洶湧,方危坐而獨笑。見田翁之引犢,出城隂之落照。雖市聲之合雜,獨行歌而何蓧。
悟物理之一致,得領略於無言。苟吾心其專靜;豈世故之能遷!彼沈郎之煩促,真膏火之自煎;信謪仙之曠逹,脫世故之抅攣。試寂默以冥觀,泯萬慮於自然。
範浚(1102-1150),字茂名(一作茂明),婺州蘭溪(金華蘭溪)香溪鎮人,世稱「香溪先生」,精於理學,講究存心養性,被奉為婺學開宗。詩中「慕太白之來遊,嘗坦腹而高眠。雖身世之爛熳,獨訪古而留連。」明確記載李白曾經登臨八詠樓,而作為後來人的範浚對李白的八詠樓之行,以及李白的爛熳身世鍾情訪古表達了傾慕之心。其實更讓範浚傾慕的卻是李白竟然可以在八詠樓是坦腹而高眠,其詩仙之飄逸浪漫的神態,躍然紙上。當然是中午酒後小睡,還是通宵徹夜長眠,不得而知。無論如何,憑此說明詩仙李白曾在金華八詠樓留下足跡,對於金華來說,就已經足夠可以欣慰了。其後「誇魏萬之經行,邈矌望乎群川。」李白寫《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根據裴斐的《李白年譜簡編》,此詩當作於唐玄宗天寶十三載(754年),說明李白登臨八詠樓,應該在公元754年,也有可能與魏萬同遊八詠樓。
或許如此的推論只是建立在一首宋詩的傳說而已,尤其是範浚是金華本土人士,希望自己的故土能與李白搭上聯繫沾點仙氣,這也是自然可以理解的。但範浚與李白的出生剛好相距400年,與我們現代人與李白相距1400多年,足足差了1000多年,單憑傳說也應該比我們所聽到的更為接近真實。況且範浚先生治學嚴謹,造詣精深,既然如此描述,必有其一定的依據。如果範浚先生的詩作還是不足為信,那麼李白的朋友及忠實追隨者任華的一首《寄李白》詩應該更能說明問題:
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
我聞當今有李白,大獵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
班張所作瑣細不入耳,未知卿雲得在嗤笑限。
登廬山, 觀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餘愛此兩句;
登天台,望渤海,雲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 斯言亦好在。
至於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擺超騰, 既俊且逸。
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
手下忽然片雲飛, 眼前劃見孤峰出。
而我有時白日忽欲睡, 睡覺欻然起攘臂。
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
中間聞道在長安,及餘戾止,君已江東訪元丹, 邂逅不得見君面。每常把酒,向東望良久。
見說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
新詩傳在宮人口, 佳句不離明主心。
身騎天馬多意氣,目送飛鴻對豪貴。
承恩召入凡幾回,待詔歸來仍半醉。
權臣妒盛名, 群犬多吠聲。
有敕放君卻歸隱淪處,高歌大笑出關去。
且向東山為外臣,諸侯交迓馳朱輪。
白璧一雙買交者, 黃金百鎰相知人。
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
數十年為客, 未嘗一日低顏色。
八詠樓中坦腹眠,五侯門下無心憶。
繁花越臺上,細柳吳宮側。
綠水青山知有君, 白雲明月偏相識。
養高兼養閒,可望不可攀。
莊周萬物外,範蠡五湖間。
人傳訪道滄海上, 丁令王喬每往還。
蓬萊徑是曾到來,方丈豈唯方一丈。
伊餘每欲乘興往相尋,江湖擁隔勞寸心。
今朝忽遇東飛翼,寄此一章表胸臆。
倘能報我一片言, 但訪任華有人識。
任華,唐代文學家。生卒年不詳,青州樂安(今山東省博興縣)人。唐肅宗時任秘書省校書郎、監察御史等職,還曾任桂州刺史參佐。任華性情耿介,狂放不羈,自稱「野人」「逸人」,仕途不得志。與高適友善,互有詩文寄贈,也有詩寄贈李白、杜甫。詩人任華的這首詩,更為明確地記載了李白「八詠樓中坦腹眠」而且「五侯門下無心憶」的超然脫俗的詩仙風貌,還對八詠樓有一個簡單的描寫「繁花越臺上,細柳吳宮側」。李白交友甚廣,從任華詩中可以看出兩人至少謀面交往,任華對李白的為人和才氣崇拜有加,說其是李白的忠實追隨者並不為過,單憑詩尾的四句「今朝忽遇東飛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報我一片言, 但訪任華有人識。」就足見任華對李白的一片痴心。任華與李白是同一時代的人物,而且任華對李白的行蹤密切的關注,因而其文字記載應該足可採信。因此,李白確實來過金華,登過八詠樓,而且在八詠樓上坦腹高眠。唯一值得遺憾的是,詩仙李白未能與崔顥一樣在金華八詠樓上賦詩一首,以此了卻金華人的李白題詩心願。從時間上分析,李白來金華八詠樓的那一年,正是崔顥離世的那一年,因此崔顥自然早於李白登上八詠樓而題詩。李白未能在八詠樓賦詩,是否又會演繹一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故事,筆者在此不敢妄加推測。如果真能在金華的八詠樓上再次上演李白與崔顥在黃鶴樓的故事,也倒是金華的莫大福分,只是這段美好的歷史有待於後人考證。
李白,是中國詩詞文學的一顆巨星,他的存在照耀了半個盛唐及至當下的詩壇;崔顥,是盛唐詩詞天空的一顆流星,他的出現就像一道亮麗的弧線讓人回味無窮。千年之前,詩仙李白造訪金華及休眠於八詠樓,已經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們無需深究李白沒有在八詠樓留詩的原因,他已經給我們留下了五百灘和赤松子兩首寶貴的詩作。其實,缺憾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美,因為缺憾我們更加期待,因為缺憾我們更須努力,因為缺憾我們更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