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時報記者 徐婷婷 譚琪欣)「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或許我不會從事這個職業。」李利(化名),已經從事醫藥代表8年的時間。
曾經在很多人眼裡,醫藥代表並不是什麼光彩的行業。無形之中,李利一度被貼上了帶金銷售的標籤,甚至被認為是藥價虛高的「劊子手」。
2020年12月,對像李利一樣的醫藥代表們來說,是一個十字路口。12月1日,醞釀3年的《醫藥代表備案制》正式實施,直指規範醫藥代表的醫院內推廣行為。遏制帶金銷售,回歸學術價值,醫藥代表合規化新時代來臨。
中國社會科學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王震告訴健康時報記者,我們國家的醫藥代表曾一度偏離軌道,但現在我們仍然非常需要醫藥代表,通過向醫生普及用藥知識和傳遞最新醫學研究信息的方式,來輔助規範用藥乃至推動學科的發展。隨著一系列政策出臺,醫藥代表這一特殊群體正在向高標準蛻變。
入行
8年前,剛從廣州中醫藥大學中西醫臨床專業畢業的李利,正處於擇業的十字路口。往左走是從醫之路,規培三年,每隔5年一次的考評職稱;往右走,是醫藥代表,一份立刻到手、高薪體面的職業。
李利毫不猶豫選擇了「往右」,「更多的是出於經濟剛需的考慮吧。」李利告訴記者,從事醫藥代表行業的師兄師姐們畢業沒幾年,就以全額首付買下了第一套房。
王震告訴健康時報記者,在那時,醫藥代表這一職業仍然處於「野蠻生長」的階段。早在上世紀80年代,跨國醫藥企業陸續進入中國,學術推廣等先進的藥品營銷理念開始在國內興起, 「醫藥代表」隨之得到醫院和醫生的廣泛認可和歡迎,成為醫生和製藥企業之間溝通的橋梁。
雖然競爭激烈,但醫學類院校臨床醫學專業的背景,讓李利順利的拿下了大型外企醫藥代表一職。
回憶起剛入行時的情形,他仍記憶猶新。李利被分配到小眾腫瘤靶向藥物產品線,正式上崗之前的培訓課程如此激勵他對這一「醫藥代表」的職業理想:醫藥代表不是銷售,而是學術代表,負責的是藥品全生命周期鏈條裡最關鍵的部分:推向市場-不良反應反饋-產品的改進,同時,我們也要使得臨床醫生充分受惠於醫學知識和技術的革新。
然而,上崗之後,實際工作內容卻讓他對自己的職業選擇越來越迷茫。「明面上是和醫生開會講解藥品的特點,實際上我們的重點任務是要到醫生的聯繫方式,了解醫生的偏好,再以學術活動的名義迎合醫生的偏好贈送活動紀念品,打點各種路程費」。李利說。「當我們的藥品進入了醫院之後,明面上是臨床觀察費,實際上變成了藥品提成……」。
每天早訪午訪夜訪,時間都花在等待和坐車上,周末則被各種名目的會議塞滿…這讓剛畢業的李利覺得有些不適,但李利也坦誠,遠超同齡人的高薪讓他顧不得這些。
「當藥品被更多地寫進醫生處方,醫藥代表的提成也會隨之拔高,我第一年的稅後收入就達到了8萬左右。」 李利說,「當時大家都不知道合不合規,但大家都這麼做」。
王震告訴記者,帶金銷售的溫床其實是「以藥養醫」,「帶金銷售最大的壞處,並不是給醫生錢,而是為了達到「給醫生回扣」這個目的而浪費的社會資源,要給醫生10塊錢,還要給醫藥代表回扣和佣金,實際上花出去了20塊錢,最終這20塊錢的代價都會轉移到醫生和國家醫保資金的頭上來。」
危機
李利第一次對「醫藥代表」這一職業的搖擺,在2013年。
就在這一年,一則通報成為國內外醫藥界的一枚重磅炸彈:一家外資企業為達到打開藥品銷售渠道、提高藥品售價等目的,利用旅行社等渠道,向政府部門官員、醫藥行業協會和基金會、醫院、醫生等行賄被立案偵查。
「那時候我剛入行第二年,這件事對我的震動很大,我開始意識到,如果醫藥代表不能合規,那就會消失。」 李利說,「一方面是從這一年開始很多人關注到醫藥代表帶金銷售,提高藥費,醫藥代表被極大地汙名化,另一方面是,我個人作為從業者來說,知道這是行業潛規則,不是某一家藥企,你不做別人也會做」
事件引發的行業合規整頓之風橫掃藥代圈,也是這一時期,許多在華藥企開始反思過去十幾年的路徑,內部監管理念開始提升。
李利告訴記者,這一年,他所在的公司開始設立專門的醫學事務代表,由海外總部直接管理,這類代表身上沒有銷售指標,考核則是以醫生學術觀念的進步、接觸醫生的次數為標準。有些公司選擇制定了更加嚴格的標準,在任何狀態下都不可支付醫生的差旅費和講課費。
「這個職業有希望合規化。」 成為李利唯一一點堅持下去的希望。
2017年2月9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改革完善藥品生產流通使用政策的若干意見》,明確提出了「要加強對醫藥代表的管理,建立醫藥代表登記備案制度,備案信息及時公開。醫藥代表只能從事學術推廣、技術諮詢等活動,不得承擔藥品銷售任務,其失信行為記入個人信用記錄」。
李利第二次對「醫藥代表」這一職業的憂慮則發生在2018年。
當時已是「高級醫學代表」的他,工作領域從腫瘤線轉向了慢性病管理線,但他這一次對於職業的搖擺不再來自對於職業價值的懷疑,而來自會被裁員的隱憂。
2018年12月6日,帶量採購藥品預中標結果出爐,31個預中標品種脫穎而出,由國家組織集中採購試點,意味著中標企業不用再為進醫院發愁,並且醫院需要按上報的量採購。
中標者雖然可以獲得市場份額,但近乎腰斬的價格直指藥企利潤空間。「藥品集採通過把藥價降下來的方式,壓縮了企業的利潤空間,從源頭切斷了用於行賄受賄的資源。」王震說。
「我們都知道在製藥企業的終端銷售價格中,有大量的中間公關費用和』帶金銷售』費用。按行業內的初步估算,中間費用佔了藥品價格相當大的比例。」2019年1月17日的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上,國家醫療保障局副局長陳金甫說。
「這時候,我就真正感受到了這份工作岌岌可危,在外企工作已經沒有當年的優越感了」,李利舉例說,同樣是治療治療慢粒白血病的藥,同樣規格的產品,原研的藥品招標價格大多為9998元,而國內仿製藥產品招標價格則在700.41-729.6元之間不等,都尚不足原研產品的十分之一。集採對藥價以及藥企所帶來的衝擊可想而知。
眼看著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李利對於自身職位的擔憂日益加深。
揮別
2020年,李利終於離開了原來的公司,進入國內前三的醫療器械企業,他每天主要的工作內容變成了學習產品開發資料,「醫療器械還處在井噴式發展階段,是更好的個人選擇,但對我來說是全新領域,要去跟臨床醫生溝通,我自己得先成為半個專家。」 李利說。
也正是在這時候,12月1日,醫藥代表備案制正式施行,意味著「醫藥代表」合規化新時代來臨。
《醫藥代表備案管理辦法》正式發布並明確,醫藥代表是代表藥品上市許可持有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從事藥品信息傳遞、溝通、反饋的專業人員,不是銷售人員。更新了醫藥代表的工作職責,包括擬訂醫藥產品推廣計劃和方案;向醫務人員傳遞醫藥產品相關信息;協助醫務人員合理使用本企業醫藥產品;收集、反饋藥品臨床使用情況及醫院需求信息。其中明確強調,上市許可持有人要對進行備案的醫藥代表的信息真實性負責,且對醫藥代表在推廣過程中出現的所有違規違紀違法問題負有第一責任。
「造成我們國家部分藥品價格「虛」高的主要原因是流通環節過長過亂,而藥品集中採購則以合同的方式來明確藥品採購的數量以確保使用,相當於供需直接見面,廠家直銷,倒逼流通商把中間所有的銷售、回扣費用都切除,其中就包括藥品回扣」。中山大學醫藥經濟研究所所長宣建偉在接受健康時報記者採訪時提到。
王震認為,要真正揮別「帶金銷售」的模式,核心是建立醫生的合理支付體系;要讓醫藥代表乃至整個醫療系統回歸價值本位,需要完善綜合全方位的嚴格監管體系,只有提高違法違規的成本,才能起到真正的震懾作用。
而對於李利來說,在醫藥代表這一行8年,最遺憾的事情則是如今已經三十而立的年紀,他想不到能如何跟孩子講。自己最驕傲的事業成就是什麼。
李利透露「如果可以選擇,8年前我不會入這一行,那個時候這個行業和我個人都太青澀了,野蠻生長。如今,我個人覺得這個職業不僅不會在中國消失,相反,它會因為越來越乾淨而變得越來越重要」。
李利說,當醫藥代表回歸學術清風之日,可能才是入行最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