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愛護我們的母語》。我們的母語當然就是中文、漢語,在海外叫作華文、華語。我們現在身處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英文幾乎成為世界語了,可是以英文為母語的人大概不出四億人,主要是美國人、英國人,還有一些相關的民族和國家,比如加拿大、紐西蘭、澳大利亞等等,加起來不過四億人。而以漢語為母語的人有十幾億人,再加上海外各地的華人。所以,母語人口最多的語言應該就是我們的漢語。
聽說現在很多國家的人士都在學中文,開始說有三千萬人,現在又說有六千萬人,總之是增加得很快。我一直覺得我們的中華文化像一個很大的圓形,圓心無所不在,圓周無處可尋,而這個圓的半徑就是中文了。這個半徑有多長,這個文化就能夠走多遠。所以我想我們從事寫作的人,就是想把這個大圓的半徑延長,讓這個圓顯得更加博大。
如果教科書把文言文拿掉了,那無異於剝奪了我們下一代的文化繼承權
剛才餘秋雨先生也講到我們有幾千年的歷史,出過那麼多了不起的作家。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像我們讀吳承恩的《西遊記》,不用查字典,大部分人都可以讀懂。大約600年前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也是很簡單,儘管《三國演義》是文言文,不過高中生閱讀大概都沒有問題。
再說更古一點的《孟子》,孟子都是2400多年前的人了,我們讀《孟子》也沒什麼問題,《孟子》在諸子文章裡面應該是語言最流暢、最能夠打動人心的。《史記》比較難讀一點,離現在約2100年了。可是到了離現在大約1600年的時候,陶淵明的詩,他的《桃花源記》也是非常好懂。更晚一點的李白,他的詩除了一些古風之外,五言尤其是七言絕句都是非常簡單的,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們也不能說那麼久以前的語言文字一定就是文言文,中國的詩詞曲雖然年代很久,可是根本就透明如白話。蘇東坡的《念奴嬌》、《水調歌頭》等等,大部分人也都能讀得懂。所以到了現在,古代的一些名句都變成成語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雪泥鴻爪」、「不識廬山真面目」等等。一位作家的好句子變成了後人的成語,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文化遺產。
再看西方,就看現在最流行的英文語言體系,英國文學史一開始的一些文字,是在北歐的瑞典和挪威那一帶傳到英國來的。那是中世紀的文字,現在已經看不懂了,就要翻譯了。世界上有英文這種語言大概只有1000年,莎士比亞寫《哈姆雷特》的那個時代,根本就沒有英文,只是莎士比亞把英文擺在這些人的嘴裡而已。
所以我覺得我們的古典傳統悠久而豐富,我們的教育一定要教這些東西,不能讓它缺席,我甚至認為如果教科書裡面把文言文拿掉了,那無異於剝奪了我們下一代的文化繼承權。對中華民族的學生而言,他們應該有權利繼承那麼悠久豐富的中華文學、中華文化。
我們的語言裡面還有一個成分,就是舊小說的語言。這個語言半新不舊,也不是文言文,也不是純白話,是介於其間。那其中當然也有一些是文言文,比如說《三國演義》、《聊齋》等等,當然其他大多是白話的。我這一代人在讀中學的時候,沒有電視看,沒有網絡可以上,也沒有今日的種種賞心樂事,我們課餘幹嘛呢?我們唯一的娛樂就是讀舊小說,讀得津津有味,不會比現在年輕人讀《哈利·波特》遜色。
舊小說的語言,如果你讀久了之後,你的中文就會通的。甚至於都不必讀古典的東西,光讀舊小說就行,那些文字就非常之好。金庸的小說如此流行,跟他用舊小說的語言就有很大的關係。其實張愛玲有時候也用舊小說的語言,我中學時候讀過的張恨水的一些書也是用這種語言,臺灣有不少作家像張系國、張大春等等,還是用這種語言。這種語言其實是中國語言裡面的另一度空間。
可是現在很不幸地出現了另外一種語言,我把它叫作「譯文體」,「Translationese」,就是翻譯出來的文體。翻得好的固然是很好,以前中國剛開始翻譯外文的時候往往使用文言文,像嚴復,像林琴南,像辜鴻銘,也還是很好。
我甚至於覺得胡適用白話文寫的新詩,還不如他用離騷體翻譯的拜倫的《哀希臘》,我覺得後者更有味道一點。臺灣課本裡面就有胡適、馬君武和蘇曼殊用騷體、用五言古詩、用七言古詩來翻譯的拜倫的《哀希臘》。不過這種譯文體發展到後來,大家的英文越學越起勁,中文越來越淡忘,中文就會發生西化,甚至發展到了某種程度成了惡性西化。
我常常看見有這樣的文體,也不一定是翻譯,他因為看翻譯看慣了,或者是英文讀得太認真了,比如說他會寫出像「他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這樣的句子,這話用中文說應該就是「他是獨子」,對不對?再比如「他是一位素食主義者」,聽起來好有學問吶,某某主義者,其實我們中文只要說「他吃素」就完了。再比如說這位政治家充滿了「前瞻性」,我們其實講「遠見」就很簡單了。遠見,英文是「Foresight」,中文就說成「前瞻性」。再比如說「企圖心」,其實我們本來講「雄心」、「雄圖壯志」就夠了。
我更覺得,英文的「Sexual harassment」中文翻譯成「性騷擾」,當然很新很有味道,今天我們常常看到這個字眼。其實我們古人幾千年來有沒有這種事情?當然是有的。那有沒有這個說法呢?當然也是有的,就是「調戲」。語言上佔便宜,手腳不清不楚,就是調戲嘛,對不對?
有人說,老用成語是懶惰的表現,其實不然。有些成語裡面有歷史,有地理,有典故,有文化的背景
「五四」運動到現在90年了,文言文是不是完全作廢了,跟我們的生活沒有關係了呢?我們是不是可以完全靠白話文來應付所有的問題了呢?不見得。因為我們還有幾千條甚至上萬條的成語,這些成語往往四個字或者三個字一句。
構造成語的美學基本要求,就是簡潔,然後是對仗,再有就是鏗鏘。對仗跟鏗鏘、跟平仄還有關係。我們每天講話一定會帶出很多成語,寫文章也是如此。假使一位作家、一位學者演講,完全不用成語,我想是不太可能的。當然,反過來說一個人寫文章只會用成語那也不行,絕對不成氣候。如果有人完全不會用成語或者用的常常是錯的話,那他這個人的中文就有問題了。
有時候我問我的學生,我們中國人為什麼講「張三李四」,為什麼沒有聽人說「張四李三」?其實很簡單,我們講「張三李四」,就是平平仄仄。很多四字成語就是遵循著我剛才講的三個條件。我們說「千方百計」,沒人講「千計百方」。「言聽計從」,也沒有人講「言從計聽」。「瞻前顧後」,甚至於最熟悉的「鳥語花香」,正好是平平仄仄。「山明水秀」,也是平平仄仄。水可以秀,山為什麼會明?山又不發光。可是我們講得理直氣壯。因為有時候我們會犧牲一點點邏輯,而要成全這個美學。
這種成語太多了,「前呼後擁」啊,「旁門左道」啊,「千山萬水」,「千軍萬馬」,都是這樣。打仗的時候我們不會看見一個兵騎十匹馬,倒過來「千馬萬軍」也不行,也不能十個兵騎在一匹馬上,可是我們不假思索地說「千軍萬馬」,極言其多啊,極言軍馬之多。我們不會去算,到底十比一是怎麼來的。因為「千軍萬馬」、「千山萬水」,平平仄仄就是好聽。
我想了很久,四字成語裡面很少有違背這個規矩的。唯一「不正經」的一句成語,就是「亂七八糟」。因為按照美學應該是「亂七糟八」,或者「七亂八糟」,結果它就偏偏是「亂七八糟」,所以就亂七八糟。
幾年前臺灣的「教育部長」說,一個人老用成語是懶惰的表現,我認為不然,所以跟他有好幾次的爭吵。因為用普通的成語,「鳥語花香」啊,「山明水秀」啊,固然是簡單,可是有些成語裡面有歷史,有地理,有典故,有文化的背景,像「得隴望蜀」、「朝秦暮楚」之類,就不是那樣簡單了。
所以真正把成語掌握好的人,絕對不是懶惰的,一定是相當認真的。最近臺灣有一位「立法委員」在開會的時候說,臺灣這個高鐵現在虧空得不得了,他要說「債臺高築」,結果說成了「債築高臺」,所以有些成語還是常常會弄錯。
現在我們學英文,都把英文用到中文裡來了。臺灣發明了一個「作秀」,「To make a show」,表演、作秀;香港把計程車叫作「的士」,那大陸就把它轉一個彎叫「打的」,中文的動詞「打」是什麼都可以打的,打擊敵人,打交道,什麼都可以打,當然的士也免不了「打」一下。
其實我們的中文和英文差別非常之大,比如說英文裡面很重要的連接詞和介詞在中文裡都是可有可無的,寫文章有時候沒有是最好的。比如我們說「君臣」、「主僕」、「父母」、「夫妻」、「老少」、「來往」等等,這些我們中間都沒有連接詞,英文就一定要說「Husband and wife」(夫妻)、「Master and server」(主僕)、「The old and the young」(老少)、「Come and go」(來往),沒有人把「來來往往」叫「Come come go go」,沒有這樣的說法。
我們說「士兵必須愛國」,6個字就可以了,可是英文不可以,英文必須要說「一個士兵必須愛他的國家」,英文老師一定講「A soldier must love his country」,英文絕對不可以講「Soldier must love country」,這樣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