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吳澤紅,現任安徽省六安市葉集中學語文教師,2008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除了教書育人、相夫教子,閒暇之餘喜歡讀書寫文以自娛。秉承隨性二字,拿手中筆,寫心中話。
座右銘:人不能像走獸那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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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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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家菜籽命》
春雨時斷時續,渾濁的層雲在天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阡陌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短促單調的鞭炮聲在陰陽之中此起彼伏。愛人在給公公燒紙錢,我拾弄著墳頭上的枯枝敗草,浮漾於微雨中的春草野花,讓我不由想起老人家時常說的一句話:女孩家,菜籽命。
惠子就是那把沒被撒到沃土上的菜籽,而且還是苦菜籽。
惠子的出生就是個錯誤。在重男輕女的老傳統餘孽思想裡,女孩的投胎轉世真不如阿貓阿狗。惠子握緊小拳頭,攢足了幾世的力氣,擠扁了小腦袋降臨人間,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哎!又是個女娃,送到爛死崗上得了!」幸好附近村小的陳老師來得及時,還沒等惠子睜開眼看清父母的長相,她就被轉手送到了另一個家庭。
「死丫頭還不滾回家!指望你有啥子用?」
課外活動時間我們幾個野丫頭扯著橡皮筋在操場跳得正歡,只見校長家的婆娘拿著竹篾棍子,兇神惡煞地朝我們跑來,惠子老遠看見了撒蹶子往家跑,她媽追在後面罵罵咧咧,嘴角泛起的白沫都能淹死人。第二天我來學校的時候,惠子已坐在位置上,像發瘟的小雞耷拉著腦袋,直到上課鈴響,她才別彆扭扭地伸出左手拿出書本和文具,右手一直縮在衣袖裡。一節課下來她沒抬過頭,沒寫一個字。我忍不住問她咋啦,她不回答。最後一節數學課,老師讓做課堂作業,惠子才遲疑地伸出右手,我不禁被嚇了一大跳,兩條血埂子像只大蜈蚣趴在她紅腫的手背上,隱約還看見蟲子的尾巴遊弋在袖筒裡。她一用力握筆寫字,血埂子立馬滲出血來,平日雋秀工整的字體歪歪扭扭。後來惠子告訴我,只因她洗碗不小心打碎了一個,媽媽就使勁地抽她。
有個周末我們約好去田埂挖「雞爪子」(學名翻白草),可左等右等都沒見著她人影,我就跑去她家找。隔著院牆,我就聽到一個霸氣十足的男童聲「駕!駕!快駕!」瘦小的惠子佝僂著背趴在地上,一個胖小子騎在她背上,手裡還拿著一根小樹枝,不停地拍打她的屁股,繞著院子一圈又一圈。最終惠子不堪重負,趴倒在地。「肉圓子」骨碌碌摔下馬來,哇哇大哭。聞哭而至的媽媽抱起心肝寶貝蛋子心啊肉呀地哄著,還沒等惠子直起身子為自己申辯,一記響亮的耳光徹底把她打趴在地,汗珠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濺起的灰塵弄髒了她沉靜憂傷的臉。惠子一直木然不動地趴著,目送媽媽抱著弟弟走進對面的小店。
那時季候比現在略遲點,滿山頭的枯草換上了綠裝,「雞爪子」味道正好水嫩甘甜,若再過些時日,它就會開出黃色的小花,那時口感就不好了,嚼在嘴裡會又苦又澀。
惠子說在弟弟沒出生前,她也是生活在蜜罐裡的。爸爸會讓她騎在脖子上飛來飛去,媽媽也會牽著她去校門口的小店買糖吃。弟弟一來,她擁有的一切都變了,她不僅要做家務還要照顧弟弟,一不如意,媽媽還會暴跳如雷棍棒相加。爸爸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你是姐姐,得讓著弟弟。她小聲地哽咽問我:「我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我無言以對,只能剝了一根粗嫩的「雞爪子」遞到她嘴邊,她就著眼淚慢慢地咀嚼。從她緊蹙的眉宇間,我看見了藍天白雲沉入了靜默的深淵。
有一年暑假過後,惠子再也沒來上學,與校園不和諧的咒罵聲也不見了,時常能看見校長婆娘帶著胖兒子在學校裡溜達,偶爾碰面她還會咔嚓一笑,熱情地說:「小虎,喊姐姐好!」。
再見惠子,已是二十年後了。
豐腴圓潤的身段,紅豔的嘴唇,尖細的高跟鞋。人群堆裡她是焦點。若不是她衝到我面前喊我小名,我怎麼也不會把眼前這個摩登女郎和二十年前佝僂著背給他人當馬騎的惠子聯繫到一塊。我們就近找了一間茶室,選了一個幽靜偏暗的拐角,面對面坐著。我用目光剝離她華麗的妝容,眼窩深陷,睫毛一如既往忽閃忽閃的,厚厚的粉底難以遮掩歲月留下的印跡,眼角的細碎紋路足見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目光碰撞時,我有種熟悉而說不上來的滋味。
十五歲那年她不堪母親的虐待,離家出走,跟隨班裡老早就輟學的阿菊去了大城市,在一個染布廠做女工。她沒日沒夜地織布染布,她想靠自己的雙手擺脫童年的夢魘,她堅信靠自己能過上好日子。說到這,她有點激動,臉頰也有了紅光。她慢條斯理地說起了愛情,那一刻她神情溫柔。十八歲多麼美好的年齡啊!她在花季遇上了一個懂她愛她的小夥子,兩人結為連理。有了愛情的滋潤,惠子的幸福如山花開滿了坡,可惜三五年送子觀音都沒有恩賜他們一男半女。三年的戀愛,五年的婚姻,就因沒有孩子,婆家將她逐出家門。
我一想到惠子輾轉於各大醫院,像一個虔誠的求佛者,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任由他人擺布;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在婆家唯唯諾諾受盡言語的凌辱與譏諷;赤條條地躺在丈夫的身邊卻如同裸身示眾,像秋風裡的落葉瑟瑟發抖……我不禁有種裂膚砭骨的痛,緊緊地攥住惠子顫抖的雙手,問她:「這麼多年,你父母就沒管過你嗎?」。
惠子微微抿了一下嘴,表情沉靜憂傷。
惠子離家出走的那幾年沒跟家裡人聯繫過,阿菊回家過年替惠子報了平安。父母也沒讓帶什麼話。後來惠子的爸爸由校長調到縣裡當了教育局的幹部,弟弟也大學畢業,通過爸爸的關係在市裡開了一家公司。儘管她婆家和弟弟在一個城市,但基本也沒來往。前兩年她爸爸因為貪汙受賄被革職,她弟弟因為賭博輸掉了城裡的好幾套房子,公司倒閉還欠了一屁股高利貸。現在她弟弟躲債不知去向,她爸媽在城裡打工替兒子還債。惠子輕描淡寫地說著,好像在訴說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
臨分手時,我問她有何打算。
她微微一咧嘴說:「活著而已」。
是的,活著就好!一個活在俗務瑣事中的卑微生命,出生、家庭、婚姻、名利等寄生蟲在我們軀殼裡隱匿,沒人刻意地去提及去比較,可並不能因此否認它的存在,我們對生命的渴求,對未來的憧憬因其萎縮忘卻,對生命夢想的感知也日趨麻痺,我們只是作為一個稱謂活在世上。身份可以炮製,配偶可以另選,錢財可以重掙,就連歷史都可以重演,唯獨生命不能複製。只要惠子還想活著就好。
除了靜靜地傾聽,我找不到一個字詞來緩解她生存的痛苦與不安。我緊緊地擁抱她,輕聲說:「活著就好!」。惠子裹了裹大衣,雙臂交叉,踩著高跟鞋一聳一聳地向前走,遠處的天漆黑一團,深得令人不敢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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