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識、喜歡徐志摩,大都是通過他的《再別康橋》。當然,像《沙揚娜拉》、《偶然》和《翡冷翠之夜》,也是他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再別康橋》之於徐志摩,正如《雨巷》之於戴望舒,已然成為一個符號或名片,跟他們的名字綁在了一起。
同時,徐志摩與陸小曼、陳幼儀之間那纏綿悱惻、繾綣奇詭的愛情故事,也成為喜歡他詩歌的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但是,徐志摩的詩歌,還有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也即還有另一個徐志摩。
先不妨百度一下: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原名章垿[xù],字槱[yǒu]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浙江海寧硤石人。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徐志摩一生創作了至少二百首以上的詩歌;同時還寫下大量散文、翻譯了許多外國著名詩人的作品,比如哈代、華茲華斯、拜倫、惠特曼等。
徐志摩的詩歌以情感唯美、浪漫;辭藻怡麗、濃釅;音韻婉悅耳、婉轉而著稱。
除了以上提到的《再別康橋》等作品,卻很少有人提及徐志摩寫於1920至1930年代,那些非浪漫,敢於直面社會,立場鮮明的「現實主義」作品。這些詩作以平白的語言,寫出了那個年代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狀態。它們甚至擯棄了形容詞,以照相機般的冷靜截取的「瞬間」真實,成為了歷史的見證。
文學永遠與時代同步。在那個中華民國伊始,「新文化運動」全面展開、民主與科學成為一種追求,令人眼花繚亂,思想紛紜的年代,人們對突然湧入生活的諸多事物深有「猝不及防」的感覺。軍閥的統治與把持,仿佛讓眼前的一切失去平衡。於是,《為要尋一個明星》應時而生。全詩如下: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裡加鞭;――
向著黑夜裡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衝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衝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的光明,
荒野裡倒著一隻牲口,
荒野裡躺著一具屍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很顯然,這首詩以每一節為單位,都是按「迴文詩」的形式寫就的。只是從第二節起,有個別詞在相同位置上有變化。但基本形式未變。這種迂迴、遞進的寫法,造成情緒的緊張,從而積聚出一種力量。對於這首詩,我說不出什麼,緣於它的優秀。讀者還是好好讀讀這首詩吧!
徐志摩還是一個「在場者」,下面這首《先生!先生》就是佐證。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裡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
坐車的先生說,車裡戴大皮帽的先生——
飛奔,急轉的雙輪,緊迫,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似的土塵,
土塵裡飛轉著銀晃晃的車輪——
「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的呼氣——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已無須說什麼,面對這樣一首詩,沒有一個善良的人不會流下悲憫的淚。它仿佛一部黑白紀錄片:當那罪惡的「鋼絲的車輪」無情碾過「旋風似的塵土」,空白的畫面裡只剩下「破爛的孩子」那「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的悽涼哀聲……
設若詩人寫於1924年的《蓋上幾張油紙》是一出獨幕劇,那麼它的背景音樂就沒有比《二泉映月》更適合的了。那一刻,詩人是一個「見證者」。詩裡寫到:
一片,一片,半空裡,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麼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麼啼哭,莫非是
丟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
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裡,山腳下,先生,
有一隻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簷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裡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傷心。
一片,一片,半空裡
掉下雪片;
有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前。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這是寫過《沙揚娜拉》的徐志摩嗎?這是那個情感「濃得化不開」的詩人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一首真正的哀歌!「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冷啊?!詩的最後兩節猶如音樂裡的主歌再現,使得整首詩牢牢地楔進讀者的心底。
如果您正在看這篇文字,還未覺厭倦,那我們不妨駐足於《一小幅的窮樂園》面前: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裡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儘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儘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裡還粘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褸,破爛的布褲藍襖,
一個兩個數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裡尋撈,
向前撈撈,向後撈撈,兩邊撈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
有人專檢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
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燈兒,
轉了過來,又轉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裡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眼前的這幅「窮樂圖」,不禁讓我想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詩。只不過是這幅畫用得是工筆加白描的技法創作的,從而更淋離盡致地表現出那一段晦暗歲月和慘澹人生。從「紅漆門裡倒出來的垃圾」竟成了窮人們的「金山」。多麼強烈的對比啊!他們因撿拾到別人的「牙慧」而欣喜若狂。試想一下,當一群人已淪落為「黃狗幾隻」境地;當她們已不介意從狗嘴裡搶食;當他們對世界的滿足僅僅來自於撿到的「一塊鮮肉骨頭」,我仿佛看到了作為「描繪者」的詩人徐志摩眼中悽楚而無奈的淚水。美,在此是不存在的。那道引領我們「飛升」的母性之光,在此已毫無尊嚴地隕落。這些身穿「襤褸,破爛的布褲棉襖」的女人,是女兒,是妻子,更是母親。我突然感到了洛爾迦詩歌裡的那陣「悲風」正掠過這腌臢的世界。
就寫到這兒吧。因為,這已足夠。我們真的不該無視徐志摩這類詩歌的存在。儘管其中少了批判、吶喊、痛斥和呼籲,但它揭開了即將化膿的惡瘡,把這些病相暴露在熾白的日光下。這不僅要有銳利的洞悉,還要有「直面慘澹人生」的良知和勇氣;更要有對於惡的拒絕和對善的期冀。
我想說的是,詩人徐志摩不光桂冠之上籠罩著「新月」的星輝,他的手中更是緊握著一把利劍――一把直指陰暗、醜惡的正義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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