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曙光,就是在較高緯度地區的北方天際出現的曙光。那裡的夏天夜晚太陽沉入地下的角度較淺,午夜時微弱的日光依然可以透過大氣的折射透出北方的地平線。它的正式名稱叫做「曙暮光」。午夜零時之前是「暮輝」,之後可稱「曙光」。為行文簡便,我們統稱它為「北曙光」。
對北曙光的典型過程和景象可以做如下描述。傍晚時,太陽以很小的入射角完全落入西北方的地平線之下,但波長較長的紅色光和黃色光依然能夠透出地表,照耀西北方天際一角,這裡的黃昏很漫長,隨著太陽在地下的運行,紅黃色的光弧慢慢向北移動,並且逐漸變小,顏色也漸漸變暗。當它緩緩移動至正北方時,正當午夜。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只可見天際地平線上一抹暗紅的幽光,若隱若現。此時的北方曙光顯得格外深邃幽遠。午夜後它繼續向東移動,並逐漸變大變亮,直至在東北方變成燦爛的朝霞,預告太陽的再次升起。
稀樹草原或者廣闊湖面是觀察北曙光的最佳地點。那裡一望無際,視野開闊,可以全角度地觀察地平線。試想最黑暗的夜色中,正北方天際的地平線上透出一道纖長扁弧狀的暗紅色光暈,仿佛神秘幽遠的天地之門。對目睹此景的先民們是怎樣的心理震撼?且慢,看,它在自西向東緩緩移動,像什麼呢?那倒扣扁弧形的輪廓,極慢的移動速度,難道不像一個緩緩爬行的大龜嗎?它過於扁平,緊貼在地平線上,怕是有千裡之長,應該說更像一隻巨大無儔的大鱉(黿)。
如果我們說:上古中國的許多神秘概念:玄冥(玄武)、玄黿(軒轅、天黿)、玄牝、玄龜崇拜等等,其起源之謎都可以在這裡迎刃而解。讀者朋友會不會有相同的預感?
鑑於這裡有好多「玄」字,我們不妨先看看,「玄」是何意?
「玄」即黑色?答對了一半。《說文解字》:
「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原來玄之本意,就是黑中帶紅的顏色!與它的「幽遠」之義結合考慮,它仿佛是給北曙光「量身定做」的形容詞。這似乎是個很湊巧的事情。
其實「巧合」還不止這些,關於玄色我們還得多說幾句。先秦和秦漢古人對黑、紅兩色有特殊的偏好。有的學者試圖從這兩色塗料在工藝上的易得性來解釋這個現象,但正如李硯祖先生指出的:
「在製取顏色的手段和方法都已相當進步的秦漢時代,仍以黑、紅二色為漆器的基本色彩,這無疑說明著其內在的選色用色的社會觀念,反映了古代中國人對於黑紅二色的崇尚意識。」 [1]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顏色搭配都呈現「外黑內紅」或者「上黑下紅」的模式。《韓非子-十過》:
「禹作祭器,墨染於外,朱畫於內」。漆器的這個獨特的著色偏好一直延續到了漢代。但在帝王冕服上這個顏色延續得更久。
我們介紹過帝王冠冕上的「小帘子」(玉旒)與北極光的關係。玉旒垂系在頭頂的一塊長方形「蹺蹺板」上,它叫做「冕板」。冕板是什麼顏色的呢?從實物看,冕板的上面覆以黑色麻布,下面則必塗為紅色!這個顏色搭配至少可以溯源至周代。《周禮-夏官司馬》:
「弁師,掌王之五冕,皆玄冕,朱裡」。(唐代冠冕形制根據《通典》,皇帝祭天地時所戴之「大裘冕」是「玄表纁裡」。『纁』是淺絳色,即紅色。)
不惟冠冕,周代王侯的正式禮服,也都是黑色上衣配紅色下裳,即所謂的「玄衣纁裳」,而且鞋子是紅色的!《詩經—大雅—韓奕》:
「王錫韓侯,淑旂綏章,簟茀錯衡,玄袞赤舃。」「舃」是木底的鞋,而「赤舃」則是其中最尊貴的。《詩經》中有:「公孫碩膚,赤舄几几。」 漢代鄭玄注云:
「舄有三等,赤舄為上,冕服之舄。下有白舄、黑舄,然則赤舄是舄之最上,故云人君之盛屨也。」敢情老祖宗們祭天的時候都清一色穿著紅鞋,這恐怕與美或者潮流沒有關係。黑上衣、紅下裳和紅鞋的搭配,依然遵循著「上黑下紅」的規律。它的背後一定與傳自上古的某種意識形態有關。
帝王之玄衣纁裳 (注意紅鞋子)
帝王之玄衣纁裳 (注意紅鞋子)
(據《大明會典》中的圖文資料,明代皇帝禮服亦延續著「玄衣纁裳」的形制。洪武元年明太祖祭祀天地就是身著這種禮服。上世紀50年代發掘明神宗定陵時,也出土了可資印證的冕服實物。可見,這一冠冕形制從周代一直延續到明代,歷經三千年,未曾改變。這是中華文化對這一古老傳統的頑強堅守。)
如果說「玄」字的「幽遠」和「黑而有赤色」的含義與北曙光有雙重耦合的話,加上古祭器「外黑內紅」和帝王祭天冕服的「上黑下紅」這兩個規律,中國古人心目中「天」的原始意象與北曙光就存在四重不同維度上的耦合,這樣純屬巧合的概率就比較低了。
我們論證過上古時具有神異色彩的青黃色來源於「北極光—龍—玉」這些同源一體的神物,黑紅色(玄色)與天的聯繫一定與北曙光有關。這不僅是前者的北源邏輯的延伸,也存在眾多獨立的證據。不過,我們先不忙著做論證,先再扯一個閒篇。
「玄系列」裡面最神秘的莫過於「玄牝」了。《老子》: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所謂「玄牝」究竟何指?兩千年來又是眾說紛紜,無奇不有。有的引申過遠,不煩贅述。我們認為它的含義是直截了當的,解釋它不需要脫離字面的含義。
就字面來看,「牝」為雌性,「玄牝之門」則是雌性的牝戶。所以有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是把玄牝與生殖聯繫起來,認為老子這句話是「以一個巨大深遠、生產萬物的微妙母性作為『道』的象徵」。
雖然聽起來很玄奧,我們認為這個解釋還是最接近正確的。問題在於,上古先民的思維是樸素、形象的,他們如何憑空產生這樣一個宏大抽象的概念呢?
與北曙光對照一下,我們發現它與「玄牝之門」不僅在表象上緊密相關,其內在邏輯也完全一致。以北曙光的角度看,老子的這個思想一點也不玄奧,完全採自可見可證的客觀世界。
首先,把北曙光比作牝戶,符合上古先民樸素的思維方式,並無任何玄虛之處。其次,「穀神」只有以北曙光為背景才能得到合理的解讀,這需要多說幾句。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中的穀神何指?古往今來的學者們做了許多解釋的努力,比如認為「谷」通「浴」又音轉「月」,所以是月神;還比如將兩字拆分開,解作「虛懷若谷的空間和陰陽不測的神性」等等。大都委曲迂迴,難以服人。著名訓詁學家高亨先生曾指出:「谷讀為穀」,並認為「穀神者,生養之神。」[2] 我們認為,這是最接近正確的意見。
山谷之「谷」與五穀雜糧之「穀」古時可同音通假(所以1960年代之後「穀」簡化為「谷」是有歷史依據的),而「穀」有「生、養」之義:
「穀,鞠,生也。」——《爾雅—釋言》但這個「生養之神」是何神?高先生說「道能生天地養萬物,故曰穀神」,將它等同於「道」。其實穀神沒有那麼玄虛,「萬物生長靠太陽」是人所盡知的道理(這個道理在高緯度地區更加顯著),「生養之神」舍太陽其誰?高先生迴避了這個顯而易見的選擇,恐怕是因為太陽和「玄牝」相聯繫的紐帶不是那麼顯而易見,只得歸之於玄奧的「道」。而北曙光,不正是太陽與「玄牝」之間的聯繫紐帶嗎?
太陽每個晚上都「死而復生」,這死生交接之處的關節點就是子夜零點的北曙光。「穀神不死,是謂玄牝」,良有以也。
在先民的眼裡,北曙光又像遠方地平線上開啟的「天地之門」,在他們的想像中,日、月、風、雨都從此門而出。它關閉了,天地一片黑暗蕭索。它開啟了,萬物生發,生氣重回天地。它是天地之根,生機之源。所以接下來老子說: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子夜零點時在正北方的太陽沉入角度達到了最大值,此時北曙光的光弧最為暗弱,若有若無,似存似亡。這「綿綿若存」不失為對這種景象的一種生動描述。一說認為「綿綿」實為「冥冥」,也可通。
至於「用之不勤」,高亨先生的「勤,盡也」這一解讀最為合理。
「懸旋而不可見,纖微而不可勤」 —— 《淮南子—原道》
「力勤財匱。」——《淮南子—主術》
「力勤財盡。」——《文子—上仁》
「百姓之力勤矣」。——《晏子·諫下篇》
皆可證「盡」可通假為「勤」。
老子認為「道」的運行循環往復,永遠沒有窮盡。他還這樣形容「道」:
這個「微明」為何出現在這裡,古今注家都無法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微明」似乎是先秦時代仍然流行的一句「古語」,但含義在當時已經模糊了。所以學問大的人要給它做註解,還比如《韓非子—喻老》:
「起事於無形,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謂微明。」以我們的視角來看,「微明」和北曙光(玄牝)的關係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我們的猜想不差,老子的這些思想必不是無源之水,也不全然出於他個人的頓悟,而是以傳承自上古的知識為基礎的。上古先民對「道」的體悟似乎是受了某種「周行而不殆」的自然現象的啟發。這種自然現象最有可能的就是太陽的運行。在某些高緯度地區的夏天,太陽的兩極循環性質非常顯著。從子夜時分北方地平線的暗弱光弧,逐級生發壯大,直至變成正午時分南方高懸的烈日,再逐級消減,湮滅為子夜時分的暗弱光弧。死死生生,循環往復,每天都上演著兩極之間轉換的活劇。如果每天都面對這樣的啟發,古人產生陰陽二元對立、「物極必反」、「反則必復」這些特別早熟的辯證思想,難道不是順理成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