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麩子醬
木 木
(文長7970字,讀完約需30分鐘)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我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後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蠟燭……
一
打我記事起,奶奶是極少做麩子醬的。一是次數少,二是量少。在槐花桐花棗花的清香中,如果能有一股濃鬱的醬香直鑽心肺,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春天。
夾著奶奶新做好的麩子醬,我能多吃好幾個饅頭。可是,每次我偷偷吃了奶奶做的好吃的,回家總會挨我爸吵。我爸捨不得讓我吃掉奶奶辛苦做出來的飯菜;因為奶奶的右胳膊是殘疾的,只能抬到腰際,做飯依靠的是左手。
胳膊殘疾是因為餐風宿露加急性乳腺炎。寒冬臘月,我奶奶生下她最小的兒子,轉頭就砸碎了河冰洗洗涮涮。熬到來年春天,青黃不接,只得扔下兒子,漫地裡去刨被遺落在黃土裡的一切可以吞進肚裡的東西。來不及餵兒子的奶,積聚,發炎;常日的風霜雨寒,飢餓勞累,讓胳膊日漸腫脹,最後長成一個大膿包,只得求醫剜了一刀,從此右胳膊再也不能正常舉起。
那時候的奶奶,和我如今的年齡一樣,正值壯年。
那時候的奶奶,剛剛挖完河沒兩年。
挖河的苦,聽村裡老人說,一般的男人也吃不消,都是挑村裡的壯勞力,且專門讓他們吃稠飯,才能支撐下來。村裡按戶攤派,一戶出一個男勞力。到我奶奶家時,望著屋裡高矮不一卻齊聲喊「餓」的孩子,想想隊長說的挖一天河給半碗黃豆,我奶奶咬咬牙,自己去了。
我從小學到高中,從村子到鎮上到縣城,求學路上一直走的那條寬闊縣道,兩旁綠楊成蔭;那又寬又高的路基,就是我奶奶和那些男人們一鍁一鍁挖起,一筐一筐抬上去,一層一層墊起來的。
那會兒正轟轟烈烈搞合作社合食堂,我爺爺被抽調到鄉上的機械廠,大煉鋼鐵去了。全村一切含鐵的東西都被搜出來,送到了鄉裡的鋼鐵爐。全村的鐵鍋,一口一口在打麥場上整整齊齊排好隊,被隊長挨個兒敲破。我奶奶還沒來得及把挖河掙來的豆子給孩子們煮完,就得了傷寒病倒下了,搜東西的人進來時,她順手在被子下藏了一個搪瓷尿盆,以期夜深人靜的時候給她僅存一口氣的二兒子煮點菜粥。那個盆兒還是被人翻出來,一手甩進了糞坑裡。
天災人禍,洪水泛濫,顆粒無收,院裡的老榆樹也遲遲不再發芽。我奶奶只得同意把她僅存一口氣的二兒子送人,以求活命。兒子被送走之後,奶奶又後悔了。她下了床,一隻手拄著拐棍,淌著大水,去找兒子;到了一看,兒子正抱著一塊餅子一跳一跳吃得香。我奶奶一把摟過兒子,大哭「兒啊,咱娘倆餓死到一塊兒吧……」
這個被背回來的兒子,就是我爸。
二
我奶奶1926年正月十七出生,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可那又如何?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朝不保夕的時候,唯一的女兒也不會得到額外的照顧。不是不想,是有心無力。我奶奶就如田間地頭的野草,不知不覺蓬蓬勃勃長大,嫁人。父母到底不捨得唯一的女兒遠嫁,於是嫁給了一溝之隔的鄰村,我爺爺。
我爺爺家更窮。祖上沒有一分土地,兄弟五個,一個姐姐。我老爺爺是鋤二八地的,連個長工都不算,就是一個給地主家打雜的臨時工,等到秋收,主家收走八分,我老爺爺拎走少得可憐的二分,來養活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結婚,分家。我爺爺奶奶只分到了一個醃菜缸和一隻豁口碗,不是大號的,也沒有筷子。
唯一的欣慰是,我奶奶遇到的公公婆婆,為人還不錯。我老爺爺是方圓幾裡有名的懂禮之人。我老奶奶娘家原是翰林院人,可惜母親早逝,她四歲那年抽大煙的父親也撇下她,撒手西去。
關於老奶奶,我腦子裡一直刻著兩幅畫。
一幅是我搬著小板凳坐在院子裡的暖陽下,和老奶奶一起剝玉米籽,我一顆一顆摳,她拿起來兩個玉米棒子,湊一起一擰一划拉就是三四行,她一邊劃拉一邊笑眯眯和我說:「你這是讀書寫字的手。」另一幅是挺冷的一個早晨,我起得特別早,我爺爺抱著她尿溼的床單去河裡洗了,我姑奶奶和奶奶一起去做她要喝的麵疙瘩湯了,我一個人蹲在她床邊玩。過了會兒姑奶奶端著湯過來喊「娘,起來喝湯了。」我老奶奶卻像睡著了一樣,無疾而終。後來,大家都說我是個有福氣之人,得了老奶奶的「濟」。
我太奶奶,雖說她自出生就沒享受到一天家族的榮華,反而受盡顛沛窮困之苦,但是她知道讀書有用,曾經咬緊牙關供我爺爺讀了兩年私塾,後來實在沒糧食念書了,就讓我爺爺跟著一個養羊的外鄉人學唱戲,學會了就對著戲詞看,繼續認了一些字,知道了和現實悽苦不一樣的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裡郎情妾意,快意恩仇。
就是這個讀書認字的決定,成就了我奶奶的幸福,也毀了我奶奶的幸福。
三
我奶奶是填房,一輩子都生活在前任的陰影之下。前任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作為晚輩無從知曉,但是每到節日,就見爺爺去她的墳前燒紙祭拜,想必是和我奶奶不一樣的。後來斷斷續續聽村裡老人講,我奶奶的前任是個地主家的閨女,知書達理,性格溫婉,可惜嫁過來沒多久就生病去世了。瞭然,對於愛唱戲愛了一輩子的爺爺來說,這戲詞中才有的女子,又止於初見的美好,絕對是胸口的一顆硃砂痣啊。
同為女人的我奶奶,不愛笑,寡言少語,不斷文認字,不懂戲詞風月,每天除了發愁怎麼揭開鍋有飯給孩子們吃,就是埋頭苦幹,偏偏幹活速度又慢。村裡人說,我奶奶給隊裡幹活時候,別人幹活她在幹,別人歇著她在幹,別人吃飯她在幹,別人睡著了她還在幹,就這,才能和別人趕齊頭,掙差不多的公分。村裡人說這件事的口吻,是嘲笑的。
我鄰居不止一個把我奶奶賣箔的事兒當笑話講:青高粱杆子剛編好的箔,傻沉,四嬸兒(我爺爺排行老四)扛了二十裡路去集上賣。就因為人家非要少給一毛錢,幾十裡的路,她又原封不動扛回來。你說傻不傻?一天沒吃飯,扛著沉不沉?扛那麼遠,不累?沒賣上錢,孩子吃啥?
不愛說話的人,往往性格執拗,活成旁人眼中的傻子。當妯娌把尿盆、淘草水潑在她門前時,她亦是一聲不吭;她知道,她吭聲也沒用。再後來,茅草房頂破的不能住了,她帶著一家人扒了舊房重新蓋的時候,後院的人不願意,非說她壓了他們向外的出路,三間的房子扒了只蓋成兩間半,她依然忍下了。
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奶奶活得太憋屈了,從不大聲說話,從不發怒,我把她珍藏的襪子用剪子剪了,她只是嘆口氣;我有次睡覺做夢,一腳把她從床上踹了下去,她走路瘸了好幾天,也忍著不吵我。
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婚姻,在外人眼中,也是典型的憋屈。如果正在做著飯,突然聽到街上有人大聲喧譁,我奶奶的左手就發抖,央告我「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爺跟人吵架了」。我爺爺回到家吹鬍子瞪眼,我奶奶整天做好飯等著我爺爺說「吃飯」才敢揭開鍋蓋。
有次我爺爺拿著孩子們辛苦摘桑養蠶結出的繭去集上賣,換糧食。換到錢的那一刻,他突然改變了決定,買了幾個瓜,站在集市頭上豪爽地甩開腮幫子,吃完,唱著戲,空著手,回家。所有人像嘲笑我奶奶那樣嘲笑我爺爺。可我奶奶,看著他空著的雙手,一句話也沒說,流著淚煮了一鍋菜葉子給他們的孩子填肚子。
故事裡的事,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悽苦。沉浸在故事裡的人,總歸要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我奶奶雖然不識字,卻早就在生活的壓榨下明白了這個理兒;我爺爺,在只能天天頓頓捧著一團菜葉子的時候,才醒悟了。
我爺爺借了糧食蒸饅頭賣,磨下來的麩子也賣。我奶奶就把從石磨縫隙裡掃出來的麩子渣渣,蒸了,捂起來讓它發燒,然後放太陽下曬,曬曬攪攪,曬成棕褐色的麩子醬,醬香撲鼻。
我奶奶就這樣,用盡心力,把寡淡粗糲的生活殘渣,收集起來,釀出了香氣。
四
很快,新的運動來臨,糧食買不到了,饅頭也賣不成了。我奶奶的麩子醬,自然也就做不成了。隨著麩子醬的香味兒一起散去的,還有很多人與人之間的溫暖。為了填飽肚子,每個人都是竭盡全力,再也無暇顧及他人,哪怕是自己親爹娘、親兒女。本是同根,卻遠不及一個陌生人。
太陽升起的清晨,總會有噩耗,有的人餓死,有的人撐死。
1959年的春天,我爺爺餓得只剩眼珠子會動時被抬進了醫院,葛醫生只看了一眼就讓「抬回家等著吧」,臨了又追出來加一句:「回去灌點面水試試吧。」駐村工作隊裡一位見慣生死的幹部老楊,走路虎虎生風,巡視一圈後指著我爺爺:「他這麼年輕,餓死了可惜,就盡著他吃吧。」
我奶奶就每天去大食堂領面水,小心翼翼地捧回來,餵了我爺爺。再用唯一的瓦罐去打全家人的飯。一開始是一次餵兩口,一點點增加,到一合碗、一小盆。村食堂那個做飯的婦女,看我爺爺會爬了,果斷地斷了我爺爺的面水。根本沒有恢復吞咽「洋火盒」黑餅子的我爺爺,有幸趕上了麥子灌漿,他就每天爬到剛剛灌漿的麥田裡,揉了滿是汁液的青麥籽,吞下去。
麥子成熟,風吹麥浪,一望金黃。我爺爺這個土地上的莊稼漢,坐在麥田裡突然有了力量,站了起來,撿回了一條命。
我爺爺自始至終,沒有往家帶過一顆青麥籽;我奶奶也從未要過,「隊裡的東西,咋能吃了還拿啊,都挨餓啊。」往後的無數年,我爺爺奶奶一直打聽那個工作隊的老楊,可是毫無音訊,這個人就像從未來過一樣。
1960年,我爺爺又一次拾起他的故事,只不過,這次是帶著他戲裡的故事和他的大兒子,背井離鄉,去討飯,一走三年無音訊。
我奶奶一個人帶著餘下的兒女,留在家裡,吃糠咽菜。除夕的年夜飯、年初一的餃子,都是一團連鹽巴也沒有的黑紅薯葉子。
1963年,洪水逐漸褪去,春暖花未開,村頭的樹皮和地裡的野菜根,也全進了人的肚子。村裡開始允許一人借隊裡一分鹽鹼地,生產自救。在我爸把他棉褲裡的棉花掏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爺爺終於帶著我大伯出現在了村頭。成麻袋的饃饃頭兒鋪在床上,我奶奶一遍又一遍撫摸著那一塊塊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饃饃頭兒時,有的上面還帶著參差不齊的牙印兒,哭得不能自已。
我奶奶雖然拖著殘廢的胳膊背回了一個送出去的兒子,可是依然沒有能力阻止痛苦的侵襲。她的大兒子,小小年紀逃荒要飯,未及成年便遠走他鄉,像斷線的風箏,多次出生入死;她天天看著背回來的二兒子「餓,餓,餓」地哭,把手指唆得通紅;她還有一個兒子,在她出門幹農活的時候,在家發燒燒死了;她的小女兒,也是發燒,她著急忙慌去請醫生,一針下去,小女兒耳朵聾了……
這些,她依然忍下,咽了下去。
五
熬過了一年再熬四季,院裡的老榆樹,一遍一遍被扒皮,竟然沒有死,依然枝繁葉茂;我奶奶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也都逐漸長大。
眼看著大兒子到了到了定親成家的年齡,望著四面透風,頭頂透亮的破房子,我奶奶哭著同意了他的大兒子又一次背井離鄉。
1964年的春天,冷得出奇,本該春暖花開的日子,下起了琉璃(凍雨),她17歲的大兒子,穿著袷衣單鞋,踩著冰溜溜的黃土路,背著一卷沒有布套的破棉絮,又一次離開了她的視線,跟著本家一位部隊轉業的兄長,去遙遠的西北做建設。
車到烏魯木齊,我大伯告別兄長,鑽進蒙著帆布的大卡車裡,搖搖晃晃前行,六七天之後,到了一個叫阿耳泰可可託海的深山中,進入地下,修水電站。這些,都是我奶奶聽人讀了來信得知的;在後來無數個星星閃亮的夜晚,她搖著蒲扇,一遍一遍講給我聽。
1965年的冬天,可可託海的溫度達到零下五十七度,我大伯的信突然斷了。我奶奶就是那時候,在一個個睡不著的深夜,學會了抽菸。幾個月後我大伯的信恢復,只說是扛木頭摔斷了腿,已經好了。1967年的秋天,突然動亂,我大伯的信又一次斷了;1969年轉去輝銅礦之後,我大伯的信又斷了,因為胳膊卷進了傳送帶;1974年搬到鉛鋅礦,我大伯的信又斷了……
每一次信的突然中斷,都是我奶奶拼命抽菸的時候。一個個深夜,她不說話,只有菸頭明明滅滅,一根接一根。
家裡沒有多餘的錢來買煙,我奶奶白天出去幹活的時候,就一邊走一邊撿別人吸過的菸頭,回家仔細剝開,把菸絲歸攏,再用黃裱紙把菸絲捲成一個卷,點著了吸;撿不到菸頭的時候,她就直接卷葉子。這個習慣,一直到我記事到我上小學,那時候的我,以幫她撿菸頭、剝菸頭為樂趣……
我奶奶終於忍不下去了,喊出她剛滿17歲的二兒子,遞給他一個地址只到縣級的信封,讓他去尋找她的大兒子。她的兩個兒子,都是在17歲這年,第一次坐火車,遠赴一個未知的地方。兄弟倆終於在人群中遇見的時刻,她的大兒子剛剛能拄著拐棍下地行走。母子連心,她大兒子的腳被砸斷了。
六
1981年分地單幹以後,院子裡的老榆樹徹底完成了它救人於饑荒的使命,化為了屋頂和家具上的一塊塊木板。我奶奶一直對我老奶奶「讀書認字」的信念深信不疑,無論餓成什麼樣子,只要學校還在,她都堅持送她的孩子去學堂。
彼時,我大伯成了穩定的礦工,我爸我叔都相繼考上了大學,我爺爺開始做他最看不中的手藝——扎紙活。一座座色彩豔麗的亭臺樓閣,在我爺爺的手下出現,又一次次在他人的墳前,化為灰燼。我爺爺少年時代讀的那些故事,大約都化在了這一次次的扎制之中;換來的錢,給我買燒餅吃。
日子逐漸好過起來,我奶奶開始繼續做麩子醬。
我蹲在院子裡的陰涼下,看奶奶用她的左胳膊,一遍一遍攪合她的麩子醬,她一邊攪一邊告訴我,每一步該怎麼做;還告訴我,麩子醬不能見一丁點兒雨水,只要落進一滴,絕對壞掉,曬醬的時候,得時刻提防變天。一遇到天色不定,我奶奶就顛著她放開的小腳,趕著去搬麩子醬。
她一邊做麩子醬,一邊催我讀書。點著煤油燈的冬夜,我裝模作樣拿一本看圖識字,依偎在她身邊,偷偷看她縫衣服做鞋;她常常一邊扎針一邊問我,「你爸回來了沒有?」「你爸啥時候走?」一遍又一遍。我就一遍又一遍回答「回來了,明天天明走。」那時候,我爸在鎮上教書,是距離她最近的兒子。我小叔和我大伯,一年或者兩三年,才能回來一次。
大年初一的凌晨,我奶奶一定會早早把我喊起來,讓我大聲讀書——「大年初一讀書能考上狀元,你老奶奶說的。」
我爺爺和我奶奶不同,他不催我讀書,他說:「我家的孫子孫女,個個都是狀元。」他教我用農具,收種莊稼,種菜,盤瓜,煮湯,炒菜,蒸饅頭……他常常袖著手,站在一邊指揮我做,做錯了也不惱,說下次就會了。
我爺爺和我奶奶,過著過著就顛倒了個個兒:我爺爺好像忘記了他讀書的少年時光,著急忙慌教我和弟弟農人該會的一切;我奶奶,則堅定地要讓我們走讀書的路。
七
我奶奶在北京迎接了她最小的孫女之後,又轉去了甘肅,和她大兒子一家團聚。我們都很高興,認為奶奶終於熬得苦盡甘來,要享福了。準備送奶奶出門走的前幾天,全家齊動手,給我奶奶剪頭髮的、洗衣服的、做好吃的、收拾行李的……幫不上忙的小孩子,就興高採烈地轉悠,各個喜氣洋洋,比自己出門旅行還高興。
住到臨近麥收,我奶奶逐漸吃飯很少,想回家。我大伯大媽想著我奶奶一輩子離不開她的麥子,就趕在麥芒滿天飛的時候,送她回了老家。回了老家的奶奶,一天也不耽擱,就加入我們搶收麥子的繁忙中。只是,她走路日益蹣跚,吃飯越來越少,問她,她只說天熱農忙,累的。
顆粒歸倉,玉米點上。我爸開著拖拉機把她拉到縣醫院,醫生掀開她的衣襟只看了一眼,就搖了頭。我奶奶的乳房,早已烏黑;我奶奶的癌細胞,早已擴散。她一直一直拖著,不肯告訴任何人,如果不是最後她實在咽不下飯菜,瘦得迅速,恐怕還會一直隱藏下去。
她隱忍了一輩子,沉默了一輩子,咽下去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那些我們看不到聽不到的苦痛,最後都反噬了她的身體。
1995年的夏天,酷暑炎熱,可是我們全家,如墜冰窖。全家一如既往地團結,出錢出力,請最長的假,做最精細好吃的飯菜,找最好的藥……我們餵她吃藥時,都告訴她「這是胃藥,吃了很快就能吃飯了」,我奶奶也總是很配合地咽下去,特別安靜。
我從半歲開始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我奶奶熬了小米油,一口一口把我餵到會吃飯;我爺爺每兩天去一次集市,買了燒餅回來,他倆嚼碎了餵我。如果我爸我媽訓了我,我奶奶總是摸著我的頭嘆氣,我爺爺總是瞪起他的大眼睛「光收拾小孩啥本事!」我上小學,在鎮上,一周才能回家一次,第二天我就坐在教室裡哭,我老師問我哭啥?我說「我想奶奶」,全班哄堂大笑。
我很害怕她突然死去,一周的中間總會騎車二十裡跑回去看她一次,在她面前又總也忍不住掉淚,我爸就會瞪我,不讓我靠近。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她能活得長一點,長一點,再長一點。她才剛剛69歲,還未來得及在生活的殘酷之下喘均勻一口氣,病魔就又纏上了她。
秋去冬來,她本來滿頭烏黑的頭髮已花白點點,她的疼痛一日多過一日,每次見她佝僂起瘦小的身體,我姑我爸就在旁邊說「娘,你要是疼就喊出來」,她總是說「不咋疼」。終於在無數次忍耐之後,她長嘆一聲「誰的病誰知道,你們也別費那錢了。」
我的奶奶,熬到了1996年的二月,整70歲。臨去世,她陷入昏迷時喊了兩遍我大伯的名字,等她清醒過來,我爸問她「娘,你是不是想我大哥了,我給他發電報了,他馬上就到家。」我奶奶仍是忍著,只說「我那是喊你弟哩,不是喊你哥。」我奶奶終究沒有等到她那個從小就背井離鄉的兒子踏進家門,就停止了呼吸。
從此,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麩子醬。
八
我奶奶去世後,當初拒絕了留在城市的我爸,迅速調進了縣城,並帶走了我們姐弟,讓我們有了較為穩定的學習環境,把我們一個個送進了大學,應了當年討飯人站在我奶奶門口唱的「一家三門大學生」。
我奶奶去世三周年,我爺爺重新撿起來被他扔了許久的手藝,用了一整個冬天,給我奶奶扎了全套的紙活,燒了。從此再不碰紙活。
我奶奶病重的那段時間,我爺爺又撿起了他曾經的故事,一日日坐在村頭的樹蔭下,抱著收音機,聽戲,唱戲,講故事。村裡人一邊感慨著我奶奶一輩子不容易,一邊聽著我爺爺講故事唱戲,一邊扭頭說我爺爺心狠。那時候,我沉浸在即將失去奶奶的巨大恐懼之中,也一度怨恨爺爺的狠心,尤其是看到村裡人繪聲繪色地講述我爺爺說「還不如早點走了」的時候。
我奶奶去世之後,我爺爺突然很怕死,有一點點小毛病就大呼小叫,讓所有人都陪著他;等到我小叔回家,他沒有病也要讓我小叔和我爸拉著他去縣醫院,告訴醫生哪兒哪兒都疼,要吃藥要打針要住院。等醫生開了一堆補藥回來,放在抽屜裡直到長毛也不見他吃一次。
他放出話來:「我一定要活過你三奶奶,替你奶奶出口氣。」彼時,我們晚輩早已放下芥蒂,親如一家。我爺爺也是對所有的晚輩視如己出,甚至每到周末就搬個凳子坐到縣高中的教學樓下,只為了看我三奶奶的孫子一眼,說幾句話;可是對於活多久這件事,他始終咬著一口氣不放鬆。他看著一個個年輕時強橫的人晚年都不如他,就又拉了一群閒著無事的人,每日在他院子裡拉著弦子唱戲,好不痛快!全家人對他既頭疼又無奈。
等我畢業工作、結婚生子,我慢慢理解了爺爺最後一段時光的反常。奶奶走了,這世上,從此再也沒了把他當成讀書人寵著崇拜著的人,再也沒了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愛著人,再也沒了總是無條件支持他的人;這世上,也從此再也沒了忍受不完的委屈,再也沒了吃不完的苦、咽不完的痛、抽不完的菸頭……
我爺爺,他瘋狂唱戲的背後,是無邊無際的落寞,深入骨髓。
我三奶奶去世的第二年,我爺爺沒有遺憾地走了,88歲。走之前,他已經忘記了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和事,忘記了這世界給他的悲和喜;只記得他童年的玩伴,還有《百家姓》《三字經》……
剛生完女兒的夏天,我接到了爺爺去世的消息。那天,距離我的生日還有六天;小時候,每逢生日,爺爺在我頭上「滾蛋」的時光仿佛還在昨天;想起我結婚時,爺爺一個人端坐著等我和土司跪拜的情景,何其孤單!雖然對爺爺的離去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哭得止不住:這世上,我從此再也沒了來自祖輩的關愛。
送我爺爺入土的時候,家裡人沒有送奶奶走的時候那麼撕心裂肺。我爺爺終於賭贏了一口氣,替我奶奶看到了她的兒女個個安家立業,衣食無憂,家庭幸福;孫子輩,一個個品學兼優,學業有成,連最小的孫女也已進入大學。我爺爺帶著勝利的微笑去那邊告知奶奶了。
那些年,我奶奶做麩子醬,我爺爺批評我奶奶「總是吃那些不中用的,白饃不好吃麼?」的時候,也是帶著這種勝利的微笑。
後記: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想著要把我奶奶的一生寫下來,可是過了很多很多年,我還是提起筆就流淚。後來讀史鐵生《奶奶的星星》:我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後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蠟燭……我懂了。我奶奶已把苦澀粗糲,全釀成醇香,給了我們。我終於能擦乾眼淚,記下來。
記下回憶,留下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