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少林寺方丈釋永信被舉報「十宗罪」,佛門CEO居然沾惹女色,這是為什麼?人們憤怒,人們失望,然而我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從南北朝到隋唐到宋明到今天,佛教從來都是權力的投影,世道的倒影,人心的縮影。佛教從來都不能挽救一個時代,只能影射出一個時代的醜陋或榮耀。
為何今天的佛教喪失了宗教性和神聖性,只剩下商業化?因為我們既渴望彼岸,又嫌修行的清苦,不惜把「經典佛教」變成「人間佛教」。當佛教的代言人不再是我們道德的支撐點,我們就不惜將其踩在腳下,讓自己站得更高。當我們笑和尚的時候,其實是在笑自己。
當我們笑和尚的時候,其實是在笑自己。
我們為什麼需要佛教?亂世需要佛教的彼岸讓我們可以承受今生的愁苦悲痛;盛世的君主需要化身如來彰顯權威;士大夫需要借佛教的輪迴來彌補儒教缺失的生死觀;畫家需要借佛教的空靈清幽、清淡隨性來衝淡金碧山水的俗氣;商賈需要對佛教虔誠以換來坐擁金山的心安理得;蟻民需要佛教來庇佑自己的無助;大家都需要共同的信仰祛除孤單。佛教自從公元1世紀踏足中土,幾番風雨幾度夕陽紅,終於成為中國釋道儒三大教之一,有人說佛教徵服了中國,我覺得恰恰相反,應該說中國徵服了佛教。
當我們看到方丈--佛祖在人間的代言人--的腐敗,我們不免會憤怒。佛祖在人間的代言人如此腐敗,那我們交的香火錢買到的會不會是通往彼岸的過期船票?為什麼佛祖委派一個如此腐朽的代言人代理祂的人間業務?與其說人們憤怒,不如說人們是失望。我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佛教從來都是權力的投影,世道的倒影,人心的縮影。
一個團體還是一種哲學
佛教更像是一個社會團體,一種外來文化,而不像是一種哲學。哲學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儒家說了兩千多年的忠孝仁義,老莊說了兩千多年的淡泊無為。而佛教,在勢單力薄的時候,可以披著道家的外衣傳教;在南北朝,可以奉皇帝為「當今如來」;在宋代,可以向儒家的秩序妥協,和尚娶妻生子、忠君愛國;在明代,和尚為權力祈禱,寺廟是文人精英的文化交流中心。佛學隨著朝代的不同而有著不同的解釋,僧伽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著不同的面貌。
作為一個外來的社會團體和宗教文化,佛教從踏足中土的第一天起,就要面對統治者和儒家道家的敵意。統治者既有對外來文化的疑惑,也有對宗教團體聚眾作亂的擔憂。儒家的世界觀則認為夷狄的宗教文化,怎敢與泱泱中土的世界觀分庭抗禮?朱熹批判佛教的出世之心,置「君臣父子」的倫理於不顧,對公共領域毫不關心。李贄批評佛教說:人家說出家人不貪,我說出家人最貪,貪得如此之大,所以才能與人世一刀兩斷,用人生之樂去博取更大的愉悅或者後世的成功。
在敵視環伺和衝突不斷中,佛教只能臣服朝廷、結交權貴、聚斂財富,遊走在儒家和道家的邊緣,才能演好這一出《活著》。「教興寄在帝王」--佛教離不開權力;寺廟香火、僧伽衣食、經文傳播--佛教離不開錢財;寺廟模仿的是皇家宮殿的款式,而不是鄉村農舍的模樣。如果真的「四大皆空」,如果真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那又何來的「金剎與靈臺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佛教離不開欲望。
從踏足中土的那一刻起,佛教走的就是攀附權貴的上層路線,走的就是城市包圍農村的鬥爭路線,走的就是商業文化的迂迴路線,倘若我們認為佛教到了今天才與權貴、財富、欲望糾纏不清,那是我們自己圖樣圖森破了。
權力的投影
中國早期的佛教仿佛早期的共產主義運動,走的是城市包圍農村的路線,而不是後世印象中的寺廟多藏於山川鄉野。中國的第一座寺廟白馬寺在漢明帝的諭旨下建在洛陽城內。北魏時期的洛陽「京城內外,凡有一千餘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也多建在大都市。隋文帝時期,各州建國家寺院。唐代長安是佛教各宗派的祖庭薈集之地。建在大城市的寺廟才有更多的機會尋到大手筆的施主,盤桓在大城市的和尚才有更多機會尋到有地位的信徒。
1世紀到3世紀的二百年間,在走上層路線和城市路線之前,佛教只是一種「被容忍的異端」,信眾大多是經商的外國人或底層民眾。3世紀中期,有文化的和尚在上層權貴的支持和保護下,修建寺廟、購置廟產、塑造金身、翻譯佛學經典。自此,作為一種外來文化的佛教在權力的庇佑下逐漸勃發為與道家、儒家三足鼎立的力量。
宋代之後,隨著理學興起,對寺廟的捐贈不再是貴族階層的潮流,佛教不再與國家權力結盟,逐漸成為一個國家機構之外的社會團體,大城市裡的寺廟香火慢慢向山野蔓延,但是與此同時,被皇家貴族冷落的佛教開始向新興的文人士大夫統治集團靠攏。
魏晉南北朝與隋唐時期的權力精英是貴族,他們是文化與財富的天然擁有者,自宋代開始,平民子弟也可以通過科舉考試進入統治集團,這些新興的權力精英必須用出身與功名之外的東西來維繫自己的地位,這就是文化和藝術。文化與藝術不僅是自身的修養,更是把自己置身於上層社會,與底層社會分隔開來的藩籬。僧伽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一個精明的寺院方丈經營的寺廟不僅禮佛傳教,寺廟也是路過官員的驛站,也是地方文化精英品茶、作詩、賞畫的雅集場所,甚至是古董商展示藏品的地方。這些活動雖然缺乏宗教性,對弘揚佛法沒有作用,但是對提升方丈的社會地位、文化地位,增加方丈的權力砝碼卻非常有用。
在少了皇室貴族的資助之後,僧伽也加入了宋代興起的商業熱潮中,宋代的和尚開始經營各種宗教商品,甚至參與典當業、放印子錢。和尚認為財富是通過業力而重新分配的,富人是在享受前世行善的回報。據宋代《雞肋編》記載:「廣南風俗,市井坐估,多僧人為之,率皆致富。又例有家室,故其婦女多嫁於僧。」--當我們知道宋代的和尚經商致富,公然娶妻生子的歷史之後,是不是能更好地理解今天的和尚?
不管佛經怎麼說,僧伽為財富折腰,為權力祈禱是不可否認的事情。寺廟與和尚從來不拒絕權力,但佛教是權力的依附,而不是權力本身,因此它能承受非難與嘲笑。化身權力的宗教或價值觀往往容不得旁人的半點質疑,當你想對它說什麼的時候,它會像《計程車司機》裡的羅伯特·德·尼羅一樣,拿出一支槍指著你說:「Are you talking to me?」因為從來都沒有掌握權力,更沒有濫用權力,在這一點上,佛教是一個很可愛的宗教。
藝術的縮影
佛教是世道人心的投影,佛教藝術是人間悲喜的縮影。佛教的出世的藝術,也要和尚入世之手段才能達成。沒有精明的僧人在權貴間遊走,在香客中周旋,就沒有「王侯貴臣棄豪車如脫履,庶士富紳舍資財若遺蹟」,就沒有今天我們看到的壯麗恢弘的佛教藝術。
魏晉時期的恐怖亂世,那些佛經苦難故事的壁畫,背後是離人的呻吟和嘆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背後是難民對輪迴與彼岸的渴望與嚮往。南北朝那些秀骨清相、偉岸高大的佛像,映襯出戰亂時期的凡人的渺小無依。北魏的雲岡石窟裡,那些宏大偉岸的佛像,是佛教奉皇帝被「當今如來」的替身,意味著政權與神權完美結合。
隋唐時期的和平盛世,佛像方臉大耳、雍容富態。不再是高大的主宰者與螻蟻般的人民的強烈對比,佛像富有人情味,體現自信激昂的大唐氣象。在資助佛像的貴族門閥看來,天上與人間在盛世中似乎已經融為一體。
及至宋代,敦煌的佛像和繪畫文弱嫵媚、呆滯無力,宗教精神消失無蹤,神像仿若凡人。這是理學昌盛,佛教式微的象徵。
佛教的藝術從南北朝時期的神權與政權的結合,再到隋唐時期的人性化,再到宋明時期的世俗化,再到今天的商業化,背後是世道人心和人間悲喜的縮影。當我們看到今天的菩薩金身越造越大,藝術性卻越來越少,我們知道,那些十幾層樓高的菩薩金身只是一個粗鄙多金而沒文化的時代的縮影。
現實的倒影
佛教不是一成不變的,無論是寺廟、僧伽還是佛教藝術都隨著時代而變遷。佛教屈身於現實,現實倒映著佛教。
如果說今天的佛教過度商業化,那是因為今天的權力階層對藝術與文化不再有興趣;如果說今天的佛教過於娛樂化,那是因為佛教要用功夫和禪宗來承擔起「國家名片」的任務,如果說今天的佛教不再強調刻苦清修,推出簡易版的「修煉」,那也是順應了這個快餐時代的潮流。
當我們看到佛教的代言人居然熱衷於結交權貴,居然成為佛門CEO,居然沾惹女色,我們從失望到憤怒,人人加入圍剿當中,所有人都在這場圍剿中獲得道德的升華。當佛教的代言人不再是我們道德的支撐點,我們就不惜將其踩在腳下,讓自己站得更高。
我們未曾反思自身,為何今天的寺廟沒有文化和藝術?是不是我們的知識分子不再像舊時的文人士大夫一樣,在佛教中尋找「釋迦其表,老莊其實」的新哲學。是不是我們的新水墨畫家不再像舊時的文人畫家一樣在禪宗裡尋找「平淡天真、色即是空」。
為何今天的佛教喪失了宗教性和神聖性,只剩下商業化?是不是我們既渴望彼岸,又嫌修行的清苦,不惜把「經典佛教」變成「人間佛教」,不惜把精裝版變成簡易版,只要簡單方便地花錢買到通往彼岸的船票。
我們背誦著:「菩薩行般若波羅蜜者,不見菩薩亦不見字,亦不見般若波羅蜜。」卻依舊沉迷於幾十層樓高的菩薩金身的色相當中不能自拔。
我們念著「色即是空」,卻希望富貴平安。當我們賄賂佛祖的時候,是否記得《金剛經》講:「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如果《金剛經》太艱澀,不妨聽一聽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學會放棄欲望,忘記佛祖,才是靠近信仰的第一步。
豪斯醫生嘗言:「You talk to God,you're religious.God talk to you,you’re psychotic.」今天的大多數人並不介意自己是Religious還是Psychotic,他們只希望佛祖是Warren Buffett,能夠保證自己的香火錢的投資回報率。如此世道人心,佛教的新代言人是何面目?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結語
倘若我們相信佛教就是一個時代的倒影,佛祖的人間代言人就是我們芸芸眾生的縮影。那麼,當我們笑和尚的時候,其實是在笑自己,當我們瞧不起佛教的時候,其實是瞧不起這個時代。
愈是亂世紅塵,人們愈是期待慈航普度。自唐代之後,寺院最多、香火最盛的3個時期分別是:晚宋、晚明、晚清--可惜這個「晚」,是「夕陽晚照近黃昏」的「晚」,而不是「欲濟蒼生未應晚」的「晚」。佛教從來都不能挽救一個時代,只能映射出一個時代的醜陋或榮耀。
廖廖,獨立藝術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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