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白天,京城飄落一場無聲的細雨。此時,夜空初晴,有幾顆星星,從雲影后羞澀地探出頭來,灑下幾絲柔弱的光束。我靜聽著它那清純而嘹亮的歌聲,久久不願離去。在我聽來,它的歌聲似乎是一首時代寓言;既是對京城向自然回歸的述說,又像是對京城綠色未來的痴情呼喚。
初夏,午夜,居然聽到布穀聲聲,熱鬧起來。起始,認為是在夢中,畢竟這種鳥飛翔在原野當中,城巿不是它的生活領地,京城怎麼會有催人播種的布穀呢?
這種鳥鳴,對城巿人來說太陌生了。妻子在城巿中長大,她不無驚異地問:「快到凌晨兩點了,這是什麼鳥在叫?」
我告訴她這是布穀鳥,學名叫杜鵑,古人稱它為子規。古語中有「子規啼血」之說。這種鳥兒喜歡不停頓地高歌長鳴,直到耗盡最後一滴血為止。它寄寓著一種前僕後繼的精神。聽見這種鳥鳴——特別是在午夜之後,常常勾起人的悲壯思緒,讓人浮想聯翩。妻子比較務實,沒有文人那種悲秋傷春的心緒。她說,那一定是養鳥的人,把鳥籠掛在了陽臺上,又忘了餵食,所以,它深夜叫個不停。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知道這種鳥兒是無法豢養的。」中樞神經被這隻布穀鳥的歌聲激活之後,我的睏倦一掃而光。夜更深,我興致勃勃地對她講開了布穀鳥的習性:「由於這種鳥兒生性太野,養鳥人能養活八哥、鸚鵡、紅靛、藍靛、百靈與畫眉……卻沒有一隻鳥籠,能養活布穀鳥的。」
「那就是它在咱們附近樹上搭窩築巢了。不然,怎麼會沒完沒了地叫呢?」
「這種鳥兒沒有自己的家園,它飛累了,總是靠別的鳥巢臨時歇腳棲身。」我再次糾正她對鳥類世界的認識,「它也有情慾,它也交配,它也生兒育女;可是它把鳥蛋,生在別的鳥巢之中,是靠其他鳥類為它孵化後代的。可是,它有一個任何鳥兒都不能頂替的作用,那就是催農家播種耕作……」我說得挺帶勁兒,扭頭一看,她早不再聽我的絮叨,而進入夢鄉了。
一個在城巿裡長大的人,這靜夜的布穀聲聲,只能讓她神經興奮一時,而不能讓她興奮於長久。
我卻再也無法入睡了。因為在童年時代,我聽慣了它的歌聲。對於它永不更改的四聲旋律,有的農家將其聽成「趕快布穀」;但也有的農家,將其歌聲人性化了,說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的家鄉在燕山腳下,北邊靠山,南邊臨水;山與水之間,長著的是人類賴以生存的五穀雜糧。大自然嬌美多姿,各種鳥兒便飛臨這片山水之間,搭窩築巢引頸高歌。布穀鳥是鳥類家族一員,它以永不變調的四聲組合,反覆地吟唱草木萌生、萬物爭榮的春夏。在我的記憶裡,布穀是一種灰黑色的鳥兒,尾部鑲嵌著雪白的斑點,每當它飛掠過綠色的田野時,我的雙眼一直追隨著它,並模仿它的歌兒,高唱上幾聲:
「趕——快——布——谷——」
「光——棍——好——苦——」
令人不解的是,這隻屬於綠色田野的鳥兒,何以會飛到繁華熱鬧的北京城裡來了,而且一連幾個夜晚反覆吟唱不止呢?神經的興奮扼殺了睡意之後,我走出屋子,站在陽臺上尋覓這隻布穀鳥的蹤影。但是,它就像有意捉迷藏似的,目光所及,不但難以發現它的身影,連它的歌聲也停止了;但是當我失意地回到床上,它便又放開它的歌喉,讓我欲睡不能。
第二天,我特意去鄰居家裡,詢問一位與我相識的養鳥老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更迭,地球上多少野生動物都失去了原有的野性,而變成了籠中玩偶;布穀也是飛禽家族的一員,會不會也退化掉了它生命中的野性,在二十一世紀,向時代舉手投降了呢?那位養鳥的鄰居,聽完我的這番話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他解釋道:「老從,你一定知道,有人曾把那些所謂頑固不化的人稱為『花崗巖』吧,這布穀鳥在鳥類世界中,就是無法改變習性的『花崗巖』。我曾經想豢養它,讓它開口唱歌,但把它關進籠子後,它就鬧開絕食了……」
「你聽見它一連幾天夜啼了嗎?」我問。
「哎喲,我們養鳥人,耳朵可比你們管用。你問問我的老伴兒就知道了,它夜裡一叫,我這兩個籠子裡的鳥兒,雖然鳥籠外邊套著藍布罩子,它們還要嘰嘰喳喳地折騰好一陣子哩。」
「聽您這麼說,這隻布穀鳥是誤入北京城裡來了;可是,它怎麼天天夜裡飛錯了路線,到京城來練嗓子呢?」
那位鄰居笑了好一陣子,說:「你天天坐在家裡筆耕,大概不知道身外的天下事了。我建議你圍著咱們的樓群轉轉,看看增加了多少綠地,又種上了多少花草樹木,那布穀鳥哪是因為迷路,是把咱們這塊地方錯當成農家田園,飛到這兒催咱們耕種來了!」
我這個終日索居於書齋中的人,「龜形」生態是我崇尚的生活信條,平日很少外出。在養鳥人老馬的啟迪下,我開始環繞著生活小區散步。幾天之後,我發現小區的周圍,當真增加了濃濃的綠意。不知哪年、哪月、哪天、哪時,北邊冒出來一個開闊的高爾夫球場,那開闊的草坪,一直伸展到雲天深處;南邊的公園裡本來有一池髒兮兮的湖水,不知在哪個時辰,已然變成一泓清波碧浪。我已多少年沒划過船了,那天,居然跳上一條小船,當了一次水上遊客……雖然,在多次的神遊中,我沒能見到布穀鳥飛掠過樹叢的灰黑色身影,不過,我的求索,似已在綠色中得到了回答。
午夜之後,這個大自然的歌手,又光臨北京城了。我像尋找失去的童年那般,匆匆走上陽臺。但是,依然是只聞布穀聲聲,不見伊人倩影。我好像明白了一點點,儘管樓群周圍草木蔥蘢,畢竟這兒不是鄉野,那街巿上閃亮的燈火,那偶然鳴笛的車輛,都能讓這嬌小的鳥兒驚魂。京城的白天,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那個小小的生命就更望而生畏了。
白天,京城飄落一場無聲的細雨。此時,夜空初晴,有幾顆星星,從雲影后羞澀地探出頭來,灑下幾絲柔弱的光束。我靜聽著它那清純而嘹亮的歌聲,久久不願離去。在我聽來,它的歌聲似乎是一首時代寓言;既是對京城向自然回歸的述說,又像是對京城綠色未來的痴情呼喚。也許有一天,當北京覆蓋著濃濃的綠色時,我會看見它穿梭於京城上空的身影。那時,它的歌聲又變成另一種訴說了:
「北——京——真——好——」
「我——來——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