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藝專」西畫系的畫室裡,散發著濃厚的亞麻油氣味。然而,那廟中藝人的傑作,振聾發聵的大戲,拙趣橫生的泥娃布虎,猩紅耀目的節日窗花……卻不時地帶著鄉土氣息襲上了我父親的心頭。
1918年 少年時代的李英傑。(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在當時兼賣傳統字畫的「南紙店」裡,經常可以見到這位西畫系的學生在那裡劃空揣摩著……
他,竟然想學國畫了!
數月來,他對國畫界有了一個概觀:面前的是一個以專摹「四王」為主體的國畫界。那裡,一切都陳陳相因,看不到生活的生機,與國畫傳統「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要旨南轅北轍。那裡,藝術的生命在枯萎,正如當年徐悲鴻對他所言:「文止於八股,畫止於四王,皆至衰途!」但是,他也分明看到,那「非主流」的畫家雖受排擠冷遇,卻代表著中華民族的繪畫傳統。他喜愛陳師曾,但更崇敬齊白石——一位當時尚不太出名的寫意畫師。他認為齊白石先生從不守舊,最重創新,愛畫生活題材,畫自己的真心感受。他說:「我佩服齊翁最大的一點是他不拘泥於古人,有獨創性,在藝術上絕不人云亦云,生活中也不巴結權貴,不抽菸(鴉片)打牌。幹藝術就是要像齊老先生那樣有人格、有畫格!」
1930年 任杭州藝專國畫教授時的李苦禪與他的恩師齊白石大師的合影。(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1923年,尚未畢業的父親徑去北京西城跨車胡同13號齊白石家登門拜師。一進門他就開口說.:「齊先生,我很喜歡您老人家的畫,想拜您為師,不知能不能收我?我現在還是個窮學生,也沒什麼見面禮孝敬您,等將來我做了事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齊白石見這位鄉音不改的窮學生求學心切,又率直得可愛,當即便應允了。齊白石話音未落,他就急忙行拜師禮:「學生這裡給老師叩頭啦!」案邊狹窄,只能擠著下跪,他差點跌倒。一時間惹得老人又驚又喜……從此,父親就成了齊門弟子,是年26歲。
日後齊翁憶及此事,感慨良深,贈詩一首予父親:
憐君能不誤聰明,恥向邯鄲共學行。
若使當年慕名譽,槐堂今日有門生。
李苦禪 書法:齊白石詩 137x68(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餘初來京師時,絕無人知,陳師曾(字槐堂)已名聲噪噪,獨英也(我父親名英)欲從餘遊。
又在父親的畫上題詩以示激勵:
布局心既小,下筆膽又大;
世人如要罵,吾賢休嚇怕。
當時父親尚在西畫系學習,只能在業餘時間去齊老師家學畫。如果拉洋車的錢夠上幾天的飯錢,晚上便可不拉車而去向齊翁求教了。當時齊翁知道他的處境維艱,從不收他的學費。不僅如此,有時還留他在家吃飯,給他顏料。這對於一個登堂入室的弟子來講,也真夠得上是十分的厚愛了!
扁豆圖1951年132x67李苦禪畫 白石老人 悲鴻先生題字(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在齊翁畫案邊,他專心地靜觀齊翁運筆作畫,生怕出聲會影響老師。待老師畫完幾幅,懸諸壁上,坐下審視的時候,他才提出一些問題。
在齊翁的精心栽培之下,他的學業益加奮進,其藝術「頭角已日漸崢嶸」(當時報紙評語)。但在校內大家都不知他另學國畫,更不知其新名「苦禪」。直到1925年,林風眠校長與教師們檢閱學生的畢業成績時,突然發現幾幅署名「苦禪」的國畫甚佳,便問道:「我怎麼不知道咱們藝專還有位苦和尚?」當他得知這位「苦和尚」就是他名冊上的李英傑時,又是讚嘆又是同情。
不久,他就做為一名年輕的國畫教授邁進了中國畫壇。應當指出,是齊翁最早獨具慧眼,看出了父親的藝術才華。1924年齊翁在年僅27歲的父親畫冊上題道:
論說新奇足起餘,吾門中有李生殊。
須知風雅稱三絕,廿七華年好讀書。
深恥臨摹誇世人,閒花野草寫來真,
能將有法為無法,方許龍眠作替人。
齊翁直將他比做宋代李公麟大畫師的「化身」。不過齊老深知世道,又在一幅《竹荷圖》上語重心長地題道:
苦禪仁弟有創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勢自然耳!
蘭花圖1938年51x37.5(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並親自奏刀,治印一方贈予父親,印文是「死無休」。
確實,他毫不辜負齊翁的鼓勵,藝術思想與實踐漸與齊翁心心相印,自然契合。平日齊翁畫荷花的長梗時往往只駐筆紙上,讓父親向後拉紙——筆筆皆合老人心意。有一次,父親竟畫了一幅齊翁意中欲畫的《魚鷹圖》:夕陽餘暉閃爍的湖水,落落黑石上棲滿了魚鷹。齊翁欣喜之下命筆題道:
曾見贛水石上鳥,卻比君家畫裡多,
留寫眼前好光景,蓬窗燒燭過狂波。
苦禪仁弟畫此,與餘不謀而合。因感往事,記廿八字。
白石山翁又題道:
餘門下弟子數百人,人也學吾手,英也奪吾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間是無鬼神矣!
他更將其比作孔門「三千七十二弟子」中的顏回:
苦禪畫思出人叢,淑度風流識此工。
贏得三千同學輩,不聞揚子恥雕蟲。
這位得意弟子畫的鵝曾引起老師對家鄉的回憶,齊翁揮筆題之:
誰放籠鵝在此間,惠風天氣幾時還?
芙蓉花發秋風起,天下從茲漸漸寒。
而弟子筆下的壽桃更令齊翁讚賞,題之曰:
愛君筆底有清香,桃實垂垂隔短牆。
如此事例不勝枚舉。
清供美意30年代末98x35(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那時,齊翁的藝術漸為日本人所知,在東京,齊翁畫價大增。因此有人假造他的畫,僅摹得皮毛便可獲大利。而父親深深厭憎這等不義的行為:他只學老師的藝術精髓,而不師皮毛之跡,他寧可自己的畫賣不上高價也決不去「亂真」。白石老人對此頗有感慨,在二十九歲的李苦禪畫作上題道:
一日能買三擔假,長安(指老北京)竟有擔竿者。苦禪學吾不似吾,一錢不值胡為乎……
又以小字注道:「餘有門人字畫皆稍有皮毛之似,賣於東京能得百金。」斥之為「品卑如病衰人扶」,而贊「苦禪不為真吾徒!」這齊翁筆下的「不似吾」、「真吾徒」六個字,乃是對父親之人品畫品最概括的評價。
1925年 李苦禪(左二)與林風眠校長(右二)以及北平國立藝專西畫系的同學們合影。(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1930年,父親應林風眠先生之聘,赴杭州藝專任教。師生一旦分手,只得以書信互訴思念之情。1931年齊翁寫道:
苦禪仁弟:二函悉。璜自弟別後,中心若有所失,知弟亦然。南方風景、氣候與北地懸殊,遊歷一處可增一處之畫境。又有風眠先生及李、潘諸君子日可相攜,雖遠客他鄉,不至苦寂。平漢車通,年假回平一親師友可矣。宣紙有最佳者帶少許一看。若全刀可佳,必欲多購,若無純綿者,可作罷。願弟珍重,不一一。小兄璜復白。12月1日
一向敬重人才的父親到杭州後,發現同事潘天壽師吳(昌碩)而不泯於吳,藝術氣質尤殊凡俗,便將其作品推薦給齊翁。齊翁見後喜甚,即回書道:
承代寄來潘君字一幅,不獨書法入古,詩亦大佳。予常言,書畫工在南,不在北方也……遲當作畫奉答潘君耳。弟代為一言,未另作謝……炎威珍重。兄璜復。(1930年夏)
那時他們師生書信往來甚為頻仍,父親一直將恩師手札珍藏身邊。可惜遭「文革」一炬,僅存九牛一毛!
儘管那時父親已日漸成名,但一直敬師如初,謙遜如故,不敢過分麻煩老師。有一天,齊翁突然問父親:「你是真喜愛我的畫嗎?」父親很詫異:「老師問這……」「那麼,你在我這裡許多年了,為什麼不要我給你畫畫?」父親這才恍然大悟,忙說:「老師,您一隻手養活這麼一大家子吃飯,您能收我這個窮學生就感激不盡了,哪能再向老師討畫?」老人很感動,當場送給他一幅《不倒翁》精品。齊翁晚年,有次畫了兩幅《荷花》,皆屬「平生孤本」(從未重畫過):一是帶倒影的荷花,二是花落一瓣,一群蝌蚪頂瓣而遊,要送給父親和許麟廬這兩位弟子。兩人驚喜之餘卻擇此望彼,舉棋不定。齊老見狀一笑,順手撕來兩片宣紙,寫鬮兩枚,令兩人抓鬮。於是父親得了《荷花蝌蚪圖》。接著,齊老以同一題詞書諸兩幅傑作之上:
苦禪(麟廬)弟得此緣也。九十二歲白石畫。若問是何緣故,只問苦禪、麟廬二人便知。白石記。
1953年 李苦禪、許麟廬與恩師齊白石。(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此畫連同齊老書鬮都成了兩位弟子的珍藏之物。
在齊門34年之中,父親珍藏的有限幾件齊翁手筆,皆是齊老主動贈予,意義非凡。他的一生不論遇到多少坎坷困難,從未變賣過這些恩師的紀念物,只是在十年浩劫之中才首次罹難!
白石老人的後半生,從未間斷對父親的教誨與鼓勵。直至晚年,友人攜父親所作《雙雞圖》到齊翁家中,齊翁見而甚喜,即題上:
思想與筆墨色色神奇。八十八歲老師過目記之。老師何人?即白石也。
齊白石題李苦禪《雙雞圖》1950年100x47(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1951年,齊翁在許麟廬開辦的「和平書畫店」中看到一幅父親所作《雄鷹圖》,連連稱好,借回家去看了多日。他還親自看著我父親畫《扁豆圖》,並在其上疾筆題道:
傍觀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
又在父親其他作品上題道:
雪個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乾嘉後,筆墨無出其右者。
齊翁暮年曾對其小女良芷說:「今後的筆墨就要看苦禪的了!」父親逝世前不久,海外畫家駱拓先生在來信中回憶道:「白石師在藝專授課時,曾謂我說:『你們數十年後便知,白石後筆墨當推苦禪。』此預見,我深為拜服。」
齊翁目睹了父親平生的種種困境,多少事,愛莫能助,謹對這位門生的未來默默祝福……一次,年邁的齊翁操起如椽大筆,在6尺長的條幅上篆聯一副:
有福之人,是壽者相。
多少年後,當歷劫倖存的父親在十年浩劫的餘燼中找到這幅變黃了的恩師手筆時,數十年往事一齊湧上心頭!
齊翁器重父親的才華,更信任他的人品。齊翁硯田耕作,錢實在來之不易,卻屢遭他人欺騙。當年齊老的存款,常因政局不定、物價飛漲,變成一堆廢紙!苦於維持生計的齊老不得不託人買點黃金。買了,既不辨真假,又不敢聲張,免得招禍,他便找來父親幫助鑑定。父親驚奇地發現:那黃金竟是綠色的!這以銅冒金的事大概只有父親曉得。他記得,在那國難頻仍之際,白石老人為隨時準備逃難,將60個小金錠裝進親手縫製的「羊腸袋」中盤在身上,晝夜不卸。一日老人夢驚醒來,發現袋斷金落,大喊:「快喊苦禪來!我的金子叫人偷啦!」父親聞訊急忙趕來,當面為老人一一數清縫好,道:「您看,連一個金子影兒都沒少,整整60個!」老人這才放了心。齊老暮年即使常常影射著他所懷疑的人嘟囔:「……偷我金子了!」可是仍舊叮囑守門的老尹:「苦禪來了讓他進來。」這在珍惜勞動所得、細心理財的齊翁來說,乃是對弟子人品的何等信任!
群魚鷹30年代初131.5x65(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齊翁的右手開始發抖,題畫出現錯字、掉字——漸漸露出了龍鍾老態。年近花甲的老弟子我的父親經常去看望他。一天,齊翁睡過半晌,父親一直守候在身邊,直至老人醒來。老人老半天才認出:「噢!苦禪啊!你幾時來的?」口張得開卻合不攏……父親當時焦慮不安,低聲叮囑齊家子弟:「這些日子可要多多留意,老師怕是要準備後事了……」不久,畫壇一代宗師齊白石壽終正寢,是年為公元1957年。
十年劫難中,作古的齊翁也成了批判的對象。人們當著父親的面把齊翁的塑像砸碎了;有人當眾磨掉了齊翁親贈的名章,以「劃清界限」;面對呵斥、辱罵……他痛楚極了。回家同家人談到這些,他老眼模糊了!他把恩師早年送他的幾方印章叮囑我從被封查的箱子中冒險「偷出」,找地方藏好,免得被毀。當這場人間惡夢結束,從破雞窩的廢紙中取出寶印時,老人緊緊握住印章凝視:驚人魂魄的衝刀勁筆——那是「死無休」三個大字啊!
1982年清明 李苦禪在自己書寫的齊白石墓碑前肅立。(圖片由北京華仁鼎承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提供)
為修復被砸壞的齊白石墓碑,經齊家子弟提議,書碑的重任落到了父親肩上。他為不負重望,以八四高齡,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精神最好的時間——寫了20餘遍,方才選定了兩紙:「湘潭齊白石墓」與繼室寶姬之墓」,然後,又書白石老人兩首詩以備銘諸碑陰,落款是:「辛酉年弟子苦禪敬書」。
1982年清明節,是墓碑揭幕之日。父親親去祭掃,請人當場攝了數幀留影:他,莊嚴恭肅地守立碑旁,仍像當年陪伴著恩師一樣!
(原載《苦禪宗師藝緣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