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維屏
毛姆的作品中,總使人覺得婚姻是不可靠的。在《月亮和六便士》中,畫家一直的願望,就是脫離婚姻,後來對救了他一命的願意投懷送抱的女人,也是恩將仇報,始亂終棄,然後他隱居在荒僻的孤島上,胡亂地找了一個當地的女人,僅用於解決性的苦悶之用。在《刀鋒》中,我們同樣看到了一位帥氣的美國哥們,對進入婚姻殿堂採取消極迴避的態度,寧願去「晃膀子」浪跡天涯,一直遊走在家庭之外。
其實在讀了《克雷杜克夫人》之後才發現,毛姆並不是沒有描寫過婚姻裡的兩人生活會是怎麼樣。可以說,《克雷杜克夫人》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現婚姻生活是如何從激情轉歸平淡再跌落到厭惡直到相互仇恨的最終結局,可以說是一部典型的婚姻失意教科書。
《克雷杜克夫人》是作者26歲時寫成的,是他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不得不驚嘆毛姆的天才的對人性的認識與發現能力,在這部小說裡,毛姆對愛情與婚姻的世事洞明,可以說把愛情的走向與婚姻的進化過程中的每一個紋理都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克雷杜克夫人》的深刻之處,在於它忽視掉了所有的外在的幹擾因素,完全性地把愛情放置在一個封閉的純粹的環境裡予以展現。我們一般感知到的愛情,往往是生活抉擇的附屬品,我們通常看到的情況是,愛情往往附庸在政治理想之中,如果價值取向相同,愛情也就因運而生。這一點,我們可以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的人物情感取捨中鮮明地看到這一點。這一部小說中,保爾與冬妮亞的分歧,是因為他們的政治價值觀不同,他們的人生道路不同,必然會導致他們的愛情分道揚鑣。
而值得注意的是,《克雷杜克夫人》也是描寫了一個貴族小姐與家裡的佃戶之子之間的愛情關係,實際上,完全相當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保爾與冬妮亞的階級地位,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的小說,愛情只是人物的人生道路走向的一種折射物,政治上不同路,愛情也不會維持下去。而更多的情況下,比如中國的小說《青春之歌》中,愛情完全是從屬於政治的選擇的,如果政治上志同道合,愛情也就順理成章地發展起來。愛情完全成為政治正確的指南針與風向標。
在這樣的政治決定愛情的情況下,這類小說裡的愛情都不是純粹的,這種愛情,只是一種政治意識的圖解與說明,很難看到真正的由愛情主宰的婚姻是怎樣的一種流程。
而毛姆的《克雷杜克夫人》的意義,就在於它剔開了任何的政治性與價值觀的幹擾,完全讓愛情主導著婚姻的發展走向,而在這種情境下的愛情的駁離與衝突,才更能折射出愛情本質上的脆弱與乏力尷尬。
而之前毛姆為什麼並沒有得到我們的重視,是因為在強調政治環境的情境下,純粹愛情的生成與發展狀態,是被認為是愛情至上的價值觀,是被視著脫離社會實際的。
而毛姆的主要缺陷也由此產生,如認為毛姆缺乏對社會的複雜性的認識,只關注於人性的範疇,從而認為毛姆對社會的認識是有局限的。
然而,如果說政治性的圖解,意味著一種概念化的教條的話,那麼,毛姆在剔除了外在政治因素的加盟與幹擾之後,純粹沉浸在愛情的領域裡去探討婚姻的實質,反而帶來了另一種更為真實的切近人性真相的表述,能夠更容易給我們以普適性的共鳴。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毛姆在他的作品過了一百年之後,還被後來者樂此不疲地翻箱倒櫃出來,成為暢銷書的熱門以及熱議的標的。
其實,我們可以同樣在錢鍾書的《圍城》的命運中看到與毛姆作品相似的接受路徑。《圍城》在寫作的年代,由於它撇除了時代特點,而專注於純粹的婚姻中的兩性較量,所以,在當時的政治風雲佔據社會主導地位的情況下,被認為是一種空乏無聊的作品,幾乎無人問津。而在政治外殼日漸淡化之後,人們能夠以更加平和的態度,去探討純粹的男女之間的婚姻的博弈,這樣便會在《圍城》中找到切近現實的一個經典範本,沒有政治環境的幹擾,反而使得小說具有了普適性的意義,誇張一點地說,就帶有了放之五湖四海而皆準的公理式的婚姻透視味道。
在《克雷杜克夫人》,伯莎愛上了家裡的佃戶之子,她打破階級壁壘,大膽地向這個鄉村青年示愛,他們的階級落差完全相當於保爾與冬妮亞,在英國的社會情境裡,沒有強烈的革命衝突,讓兩個人殘酷地面對命運選擇,所以,伯莎在如願以償地成為「克雷杜克夫人」之後,用不著去應對政治的風雲突變,而可以專注地一心去打理一個女人在愛情中必須面對的種種困窘。
然而,在最初的男歡女愛之後,伯莎與丈夫很快產生了觀念上的分歧。在伯莎的心目中,愛情是第一位的,而出身農家的丈夫,卻有著更為現實的生活準則,所以,每天伯莎都要求丈夫多給自己一點愛,一心只求「膩」著丈夫,最後讓丈夫煩不勝煩,奪路而走。實際上這反映了男女之間對愛的認知方式不同,女人企求在一個有愛的環境中,獲得純粹的愛的澆灌與滋潤,而男人還注重現實世界的生存與開拓,這便在男女之間第一次裂開了價值上的差異,埋伏下了日後冷戰不休的因子。
男人畢竟有著自己的社交圈,必須考慮著應對社會的各種關係,因此,克雷杜克在社交場合對其他女士的照應,成了伯莎再一次無法容忍的刺激。嬌小姐出身的她,希望丈夫只屬於自己,一旦與別的女士應酬交流,便痛哭流涕,傷心欲絕。
伯莎懷孕後,卻意外生下死嬰,精神一蹶不振,後來恢復正常,又再次對丈夫要求把愛全部奉獻給她。但丈夫有著自己的事業,忙於治理莊園,伯莎感到了不僅在情感上邊緣化,在家庭地位上也被旁置化了,於是她執意參與莊園的管理,與丈夫一語不合,發生了糾紛。這樣從對愛的索要無度到落空失望再到奮起反擊,有意挑釁丈夫的權威,她完美地與丈夫越離越遠,並且越來越覺得丈夫粗俗無禮,過去丈夫身上的鄉土氣息與純樸氣質,現在在無愛的目光審視下都成了粗鄙的標誌。一怒之下,她離開了丈夫,到了國外。
第一次逃離丈夫與家庭,時間久了,她的心裡又恢復了一點思念,但她重新回到家裡,發現丈夫又在忙於應酬,對自己不聞不問,再次觸摸到一個老問題,就是丈夫對自己漠不關心,於是,再次萌生失意,開始了第二次出走。這一次,她在海外遇到了一個風流倜儻的表親,差一點陷入了慾海之中不可自拔,當她再一次回來婚姻中之後,對丈夫已經徹底失望,而丈夫馬顛意外身亡,她在心裡絲毫沒有什麼傷心與痛楚,反而有一種解脫之感。
至此,一個女人對愛情的期待到失望的全部流程,便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了全部的標配式的軌跡。在整個小說裡,沒有任何道德的因素,導致婚姻基礎的破滅,自始至終,伯莎的丈夫都表現出了他的樸實率直的本性,但是,他的這一同樣的性格,卻在伯莎這個貴小姐的心中,產生了從最初的喜歡演變成最終的厭惡的巨大逆轉,反映出一個女人對愛情的無度索取之後,導致了愛情達不到要求而衍生出層出不窮的矛盾,當初的所有優點,在日後生厭之後,都成了必欲棄之而後快的醜陋處。丈夫不懂得關愛她,她就認為丈夫一竅不通,在所有的領域都是一個傻子,甚至丈夫在政治領域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她也覺得是不可思議,更加劇了她對丈夫的厭惡。愛情是一種謊言,愛情是一種眼瞎,在作者聚焦的純粹的沒有外來因素幹擾下的一對夫妻的情感風化過程中,我們看到了愛情經受不住歲月的考驗,經不住欲望的秤量。所以小說裡的伯莎的姑姑,像巴爾扎克筆下的看破紅塵的伏脫冷一樣,跳脫出滾滾紅塵之外,發出咒語式的對生活的點撥:「結婚畢竟是一種只有情慾才使其具有價值的風險。」(P44)後來她解釋道:「結婚是繁殖的本能」,雖然赤裸裸,但卻道明了愛情的真相。如果執著於愛情,把愛情置於它的本質意義之上,這樣的愛情,必定是走向熄滅,走向虛無。
《克雷杜克夫人》描寫了愛情的幻滅,它用一波三折的流線,展現了魯迅在《傷逝》中表現的愛情破滅的尷尬,作者在一種純粹由愛情主導的時空裡,寫出了愛情的無疾而終的自然規律。如果保爾與冬妮亞沒有遇到政治風雲對他們命運的裹脅,像《克雷杜克夫人》裡的貴族小姐與佃戶之子結合成一個婚姻的話,他們的未來命運會如何?雖然他們可能避開了現在沒有終成眷屬的悲劇,但在我們可以預測的在未來的純粹用愛情掌控的兩人世界裡會遭遇到怎樣的來自愛情的狙擊。這就是毛姆用他打造出的文學的模本告訴我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