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東北的一所「高考工廠」式的高中讀書,今年距離我高考已經過去了七年。
這些年來我的確吃到了很多高考帶來的甜頭,所以每到高考的時節總是對這場當之無愧的「國民青春紀念儀式」心有感慨。
而今年的高考對眾多北京考生而言更是刻骨銘心,因為今年是高考分科文理的最後一年。
《中國教育網》消息,從2020年高考開始,北京考生將會從文綜理綜的六門科目當中任選三門作為綜合科目的成績。
和任何一次高考改革一樣,在這個消息面前有人歡喜有人悲。
可如今回首,我發現高中文理是否分科不重要,填報什麼大學作為志願不重要,學什麼專業不重要,甚至高考本身也依然不重要。
這句話放在我曾經讀書的那間「高考工廠」會被班主任罵死,可我對此奉若圭臬。
高考
妥協與選擇能力差距的放大鏡
我絕不是吃到了高考帶給我的紅利就馬上轉身去抨擊它,相反,我感謝中國有這樣相對公平的選拔制度。
但這和我要說的並不矛盾。
在我當時的高中裡,自上而下瀰漫著一種癲狂的氣息。很多人信奉「兩眼一睜,開始競爭」,「今天你吃過的苦,都會是你明天光明未來的墊腳石」。
這些「信仰」背後的邏輯是:高考會許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
在實際操作中我們也都會贊同班主任的觀點,我們時常感覺它們都「尤其重要」,甚至會「決定你的一生」。
但高考依然「不重要」,在這個波譎詭異的世界中走得越遠,我愈發感覺到:
「拼命努力備戰高考」什麼的,永遠都要排在第二,真正重要的是高考背後代表的「一次選擇的機會」。
《大江大河》宋運輝
我舉一個知乎上看到的例子。衡水中學的文科狀元@劉嘉森,曾經在自己的知乎回答裡講述了他當年高考是如何努力的:
每21天洗一次澡。學校每星期給1小時用來洗衣服和洗澡,而我用這一個小時做40道小題+8道大題。
因為家太遠,每次放假住在學校附近賓館裡,不看電視不碰電腦,沐浴休整之後,回到學校再奮戰三星期。
有幾次,我會在賓館搞一個通宵,第二天回校直接參加周測(每周日都是周測,放假一般在周六下午,周日早晨返校)。
這違背了我不熬夜的原則,但是三個星期只發生一次,還可以原諒。最瘋狂的時候,睡覺不脫衣服不脫鞋,這樣可以省下穿脫衣服的時間,可以更早到位。
但是20天之後全身浮腫,腳底青白,所以作罷。
很少有人可以達到這樣的拼命狀態,但他用這樣的瘋狂換來了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
北大未名湖和博雅塔
可之後呢?
我能夠想像,一個可以為了未來拼命如此的人是懷著對人生的一種怎樣的熱愛。
可一個對人生如此熱愛的人卻對自己未來的決定如此「草率」。
他通篇都在強調自己的努力,卻沒有給自己時間思考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沒有了解自己一生摯愛的激情在哪裡,把自己禁錮在一個拼命向前跑的賽道中。
翻看他如今的知乎主頁,我並沒有看到他在高考之後的人生中有著新的能夠令他自豪的際遇。
他的大部分回答依然在回憶著自己的高中——那個讓他人生中有著高光時刻的地方。
從他的微博可以看出他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團隊,最近在賣教輔書,而這本名為「衡中體英語字帖」的最大宣傳亮點依然是「衡中狀元劉嘉森」。
有人可能認為這也許是這個狀元的選擇。
但一個已經在北大讀書四年的人,最重要最自豪的人生經歷不應再與高考捆綁。
更重要的是,在中國這樣高考內容完全與過度練習所掛鈎的考試形式下,一個人到底是要有多變態才能說自己的「愛好」是高考?
所以我傾向於認為,他現在的人生經歷並不是他的最本心的選擇,而是一種妥協。
而這種妥協與選擇能力的差距,在高考面前均被無情地放大。
一場高考
兩個女孩人生的向左向右
央視拍過的一部叫《高考》的系列紀錄片。
它用六個故事講述了中國龐大的社會階層中的六個切片,而身處其中的孩子們都被「高考」的繩索連接在一起。
裡面有三個女孩的故事令我非常感慨。
我們先看這兩個位於中國階層結構兩端的女孩面對高考時的選擇有什麼不同。
位於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廠鎮的毛坦廠中學以其連續多年的高本科達線率、校方極為嚴格的管理和大量的陪讀家長聞名,有著「亞洲最大的高考工廠」的稱號。
「像瘋狗一樣拿下數理化!」
「只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
「累死我一個,幸福全家人!」
一句句觸目驚心的標語下,放眼望去全都是伏案苦學的身影。
pub,pub, pub, pub, pub……小酒館小酒館小酒館……
這一個簡單的英文單詞,在這個叫何飛的女孩口中已經重複了無數遍,好像是某種咒語。
在這個壓抑、嘈雜、擁擠的環境中與其他死記硬背的聲音混和成了毛坦廠中學獨特的協奏曲。
素質教育在這裡是一種奢望,連老師也坦言自己根本就是在以工業化的方法「鑄造」學生。
另一個全國知名的高考工廠衡水中學是這裡老師們的榜樣。
相對於可以在全省到處「掐尖」的衡中,作為鄉鎮中學的毛中學生素質不可避免地遠遠低於前者,所以學生們的自控力往往較差。
於是,對於班主任而言,時不時地在教室後面偷看學生有沒有開小差,晚上到學生家裡檢查違禁物品就成為了日常生活。
對於何飛而言,她全部的夢想就是能衝擊「一個好二本」,為了這個夢想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所有的欣喜若狂,所有的崩潰,都源自於成績的起伏。
在她成績進步的時候會對著鏡頭前的央視記者打趣:
在成績下滑的時候對著鏡頭歇斯底裡:
焦慮,是她的全部生活狀態。
而與此同時,在首都北京的高中,同樣的熙熙攘攘,同樣的人頭攢動。
不同的是兩個女孩的命運。
與何飛不同,這個人大附中的女孩劉雲昊早早地就定下了自己未來要出國的方向,她正在宣講會上遊刃有餘地與不同的招生官進行交流。
她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背完了託福單詞,還自學了法語和西班牙語。
為了在申請時擁有更大的競爭力,她在打工子弟小學舉辦演講比賽,鍛鍊組織能力。
而她的專業選擇也從來不需要考慮「賺錢」這一維度,她的母親甚至不無自豪地對記者說:
我想到了我的高考,在文理分科這一人生中第一個「重大選擇」面前,我的選擇機會居然還沒有出現就被剝奪了。
在我的那個高考工廠式的高中裡,所謂選擇根本就是一個的笑話。
高一一入學就要分文理科,因為這樣你就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摒棄與高考無關的「無用知識」,專心進行題目訓練。
而對於三四線城市的眾多考生而言,「學理科」是一種天經地義的選擇,因為在家長的樸素價值觀中,理科等於「好找工作」。
我的親身經歷是,無數人完全不經思考地選擇了理科,大部分學文科的人都是「學理科跟不上」而被迫選擇文科。
甚至那些極少數在高中就擁有了自我選擇意識的高分學生,在選擇文科之後還要面臨家長和老師無休止的「勸退」。
當他們悻悻作罷而選擇理科的時候,家長和老師們往往會長舒一口氣並自豪於自己「又拯救了一個失足學生」。
我就是那個被拯救的「失足少年」。
而在高考後填報志願的時候,更是大型家長與學生的針鋒相對的現場。
而這場爭端的主題更是亙古不變,家長們信筆揮墨,為孩子們填寫這那一個個看起來好就業的熱門專業:經濟,金融,計算機……
而如果倒退五年,這份名單上可能還要加上「生物」,畢竟「二十一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
(順便問一下,當年那些被父母逼著報生物的同學們,你們還好嗎?)
而在此過程中孩子們只要稍有抗議,家長們必會甩出這樣一句話:
幸好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幸運的。
也許是天意使然,學理科的我在填報志願時突然中二病發作,用一句「你們要麼接受一個學新聞的兒子,要麼接受沒有兒子」換來了傳媒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換來了如今從事的喜歡的工作。
而我這個關於選擇的高考故事,恰恰對應了影片的結尾處兩個女孩頗值得玩味的結局。
高考對於劉雲昊而言,更像是一個關於未來的某一種選擇而非必須。
因為她有著十足的底氣與退路,在這樣的關於未來的考試面前,「錢壯人膽」竟然可以如此貼切地描述她們的人生。
與此同時,何飛所在的毛坦廠,考生們依舊不得不在題海中疲於奔命,但這樣的疲於奔命卻往往並不意味著好結果。
兩位女孩都沒有被理想的大學錄取,然而沒有被耶魯錄取的劉雲昊最後選擇了美國名校西北大學,而只考上三本的何飛卻不知自己的未來路在何方。
在經歷了這樣的掙扎之後,何飛依然成為了高考的犧牲品。
在北京實習期間,我曾經在三裡屯見到過劉雲昊,她挽著男朋友的手臂,笑臉盈盈,我似乎看到一種我無法可想的光明未來在她眼前展開。
我們在這兩個女孩的故事中看到了階級的鴻溝,可真正令這兩個女孩不同的,並不僅僅是教育水平。
因為何飛畢竟身處於「高考工廠」的毛坦廠,因此她對於試題的機械式訓練遠遠高於前者。
真正的不同在於:何飛沒得選,她只有高考。而她也沒有資本進行多樣性的人生決策。
因此,她的選擇能力接近於零。
失去了高考這次改變原生階級的機會之後,在她之後的人生中,她依舊會遇到很多的選擇的機會。
可她不會有足夠的膽量和智識進行最適合自己的選擇,大概率會在隨波逐流中完成這些決定命運的選擇。
還是「錢壯人膽」,壯的是選擇的底氣,壯的是那雙能看到不同選擇的眼睛。
因此貧富差距並不是真正的問題,問題是你能不能看到那個未來更大的世界。
而第三個女孩的故事則更加耐人尋味,她證明了當你能夠看到那個選擇的時候,貧窮有時並不是阻礙你的藉口。
林蘭蘭的選擇
大專女孩的留學夢
她叫林蘭蘭,1999年跟隨來滬打工的父母移居上海,她抓到了一手比何飛手中還爛的牌。
她甚至都沒有讀高中的機會,2008年,她所在的打工子弟學校由於辦學資質問題遭到取締。
她選擇繼續留在上海,讀了一所中專。
留在上海,就意味著放棄高考,意味著可能不會再有上大學的機會。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選擇題,對當時的她來講,其沉沒成本不啻於一場豪賭。
那時她給自己的人生規劃和何飛一樣,都是沿著現有的既定軌道:她選擇了和周圍的大多數人一樣,準備要「考大專」。
可好景不長,在2014年的時候,國家政策傳來,打工子弟學校學生進入大專的門檻突然提高,無法進入大專的林蘭蘭面對著人生的第二次巨變。
是回老家準備高考還是留在這裡考大專碰運氣?擺在她面前的選擇似乎只有這兩條。
這時她之前的老師給她帶來了一個消息:UWC(United World College)世界聯合學院在中國的招生即將開始。
世界聯合學院是一所實驗性的世界性學院,它為申請者提供全額獎學金進行為期兩年的國外學習,並頒發大學預科的文憑。
在此之前,上海曾經有過一名叫李新月的女生,以中專生的身份申請成功。
這讓林蘭蘭看到了曙光。
但實話說,林蘭蘭並未對此抱有很大的期望,因為和她一起競爭的,還有無數大城市國際班的學生。
她坦言:
UWC只是我試一試的一個選擇,如果失敗了,中專結束以後,我可能會選擇工作,或者繼續考大專,或者讀夜大之類的。
但命運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其不確定性。
在魔都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裡,不僅有著將一切社會底層吞噬的兩級貧富分化,也有著其他地方難以比肩的選擇的機會。
接下來的一切仿佛做夢一樣:
她發出了申請,爭取到了去北京面試的機會,一路披荊斬棘擊敗了無數優秀學生,成功被這所「錄取率與斯坦福相差無幾」的學院錄取,並獲得了53萬元的全額獎學金。
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在她面前徐徐開啟。
然而這個故事最美的部分並不在於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尾,而是林蘭蘭第一次參加UWC分享會的時候。
那時,她坐在臺下聽著成功申請的人介紹經驗,講著那些只存在於想像中的事物:
遠在大洋彼岸的古老帝國,穿著五彩斑斕的吉普賽人,還有那由學校組織的舞會。
那一刻,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有其他選擇,而那一簇至此在心中燃起的火苗也成為了這個故事最閃耀的光亮。
灰姑娘故事的後續
林蘭蘭的「米字路口」
林蘭蘭的故事在2016年迎來了一個更加美麗的後續,在那一年,她又一次獲得了全額獎學金來到了楓葉國名校UBC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經濟學專業。
林蘭蘭的跨越階級夢想似乎實現了,但這個夢幻一般的「灰姑娘」故事也有著陰影。
《伊索寓言》裡有這樣一個故事。
後來主人有時外出就把城堡的鑰匙交給他打理,對他說你可以進到城堡的任何一扇門,但是有一個房間你千萬不要打開。後來過了一個月,那個人終於無聊中打開了那扇門,結果裡面是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近乎完美,裡面的人都把他當做皇上供著。可就在他高興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飛來一隻鷹把他抓走,回到了現實的世界。這個時候城堡的主人也回來了,告訴他這個門只能打開一次。這個人無論再怎麼懷念那些美好的事情,可卻再也回不去了。這個旅人的故事正是林蘭蘭未來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扇階級跨越的大門對於林蘭蘭而言,可能只能打開一次。
她幾乎沒有任何抗風險能力,任何的一點生活中風吹草動都會很容易將她打回原形。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
如果她在畢業後沒有在工作機會稀少的溫哥華得到一份足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她的家裡無法為她提供任何幫助。
那時擺在她面前的,恐怕只有悻悻回國這一條路。
而對於一部分幸運的年輕人而言,人生的重要選擇並不是只有一次機會。
我的大學老師曾經在課上給我們播放過一部叫《米字路口》的紀錄片。
她想給我們看的是在新聞專業就業回報率的江河日下的過程中,這幾個在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留學生將如何自處,並讓我們思考新聞專業在異域他鄉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而我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卻不是這裡。而是裡面一個叫章文雄的留學生。
他在哥大畢業後,由於當時的就業政策對留學生極不友好,他所持有的OPT籤證沒能讓他找到滿意的工作。
而他人生中心心念念的最大夢想則是留在紐約這座位於世界中心的城市。
他做出了一個選擇:再申請一個藝術學碩士,繼續在紐約一年,看事情會不會有轉機。
這個價值100多萬人民幣的奢侈選擇是林蘭蘭永遠無法可想的,也是她即使奮鬥成功也至少需要兩代人的積累才能夠實現的「選擇」。
即使留在紐約一年,也是一個奢侈的選擇
曾經有人好奇,為什麼同一個班級畢業的同學,在幾十年之後會有這麼大的差別?
因為這一個班級的每個同學原本就不同,只不過現行的教育制度將這些在階級上「千差萬別」的少男少女們「恰好」放在了同一個班級度過一段青春時光而已。
畢業之後,除極少情況下,他們都會回到各自原有的階級切片中。
為什麼高考招生模式弊病甚多,但是國家依然堅持這種選拔人才的模式?
因為它是目前的最優解。
因為沒有了這條固定的賽道,不同階級的人所面臨的選擇機會與成本千差萬別。
在中產們忙著為孩子找中介上國際學校學習各種「上流社會的體育項目」期望能得到名校的青睞時,中國富豪趙濤的斯坦福舞弊案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如果你能拿出650萬美元給孩子上學,那麼什麼所謂的錄取規則在你面前是廢紙一張。
而在無數再也不能出貴子的「寒門學子」還在題海中拼死拼活時,深圳高考移民案中的那些「清華北大」的天之驕子讓他們學到了關於成人社會規則的第一課:
公平永遠是相對的,每個人的選擇權也永遠是不同的。
何飛、劉雲昊、林蘭蘭,這三個女孩在人生道路的相同位置遇到了同樣的名叫「高考」的岔口。她們面前的路,有的已經在山頂,有的在山腰,還有的面前是萬丈深淵。
面對這條岔路,她們都做出了選擇,雖然選擇的結果就像那個關於光明人生的諷刺: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你的高考,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憾?
本文由LinkedIn原創,作者曹澤宇。廣院電視民工,寫字的直男。微信公眾號:曹澤宇(id:tudoucao),不定期講一個人物故事。知乎@曹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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