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德國麻辣法國燙 這個偽君子在旋轉
◎江潤琪
表演區鑲嵌在一面可以旋轉的牆內,一個方方正正的舞臺,除了牆後方掛著的十字架,正中央一把黑色皮椅,便無他物。當燈光亮起,觀眾席中的你感覺仿佛置身家中,正通過窗戶窺探著對面某一個家庭中的故事。伴隨著沉重警醒的音響劈開心臟,一場癲狂而戰慄的表演,就此拉開帷幕。
莫裡哀的《偽君子》中,答爾丟夫的登場方式歷來為人所稱道,他的出現被延宕至第三幕,但前兩幕中,通過每個人物圍繞著答爾丟夫發出的評論,或厭惡其矯飾偽善,或維護其「虔誠聖潔」,一個未曾謀面的答爾丟夫,就這樣種植在讀者的頭腦中。然而在德國柏林邵賓納劇院這裡,一開始就對原作進行了重新處理:前兩幕被濃縮,只剩下最核心的三場——奧爾恭跟妻舅克萊昂特交代要將女兒瑪麗亞娜嫁給答爾丟夫、奧爾恭詢問女僕桃麗娜答爾丟夫的狀況,還有桃麗娜和瑪麗亞娜一同商量對策,以及開頭小序幕處,導演增加的兩段近乎真誠的、為偽虔徒辯護的獨白。
邵賓納劇院把舞臺變成了一片森林,言語並不是獨自穿梭於其間,這裡有野獸、月光和溼冷的空氣,作為回聲和倒影,加固臺詞的能量。代表教堂的管風琴音樂繚繞全場,時而輕如幽靈,時而重如巨錘,道具雖然不多,但整個舞臺組合成一個變形的魔方,幫襯演員的妝容和表達,所有內容與形式都有機扭結在一起,互為滲透。
舞臺空間不只是一個情境載體,它的造型完全貼合服務於一齣戲的主旨和情感。它令人聯想起今年夏天柏林戲劇節邀請展中,《等待戈多》和《博克曼》也分別使用了內嵌式錐體坑和向上聚縮的大臺階來外化戲劇的一些內在信息。這一版《偽君子》的內嵌懸掛式方形舞臺,隨劇情推進而旋轉。
舞臺的旋轉總共發生了四次,每一次都是再一次擰緊發條,都是再一次破壞的加劇。第一次發生在桃麗娜與瑪麗亞娜談話結束時。瑪麗亞娜面對愛情是膽怯的,她深愛著瓦萊爾卻又不敢違抗父親的命令,桃麗娜則機智善良、有主見且直言不諱,雖然嘲諷瑪麗亞娜的不堅定,又真心給這對失魂落魄的小情侶出謀劃策。爭奪愛情自主權的戀人與裝腔作勢的偽君子之間,已暗自較起了勁兒,此時舞臺略微傾斜,如同一根崩壞的蛛絲打破了平衡。
第二次發生在奧爾恭之妻埃米爾為使糊塗自負的丈夫認清答爾丟夫的真面孔,而設下圈套。原作中,奧爾恭被要求躲在屋裡桌子下面,隱藏自己偷聽談話,在這一版演出中,舞臺中央的皮椅竟直接90度逆時針翻轉,奧爾恭十分滑稽地騎在上面,牆上側吊的椅子倒真有幾分像一隻竊聽的耳朵。座椅從穩穩噹噹的地面升至半空,也是奧爾恭對答爾丟夫的信賴在一點點失重。
第三次最為驚心動魄也最為精彩。答爾丟夫終於暴露了自己的本性,他撕破自己丑陋的靈魂,揚言要將奧爾恭一家趕出去,音樂霹靂撼動整個劇場,詭譎的燈光魅影重重。舞臺開始不間斷360度旋轉,直立的答爾丟夫大步跨過每一個拐角,奧爾恭一家則跌落在地上,狼狽地隨著翻轉而滑落至低處,手足無措,同樣暗示了接下來的悲劇走向:奸人陰謀得逞,蒙蔽了雙眼的人將失去所有。牆壁上的十字架自然也跟著顛來倒去,這是一個世界的黑白顛倒,善惡混亂。
旋轉的舞臺不僅呈現了變化的戲劇情境,直觀揭示了人物關係現狀,也把一種情感的風暴和觸電的靈感推向我們自身。彼得·布魯克談及的神聖戲劇「使無形成為有形」大抵就是這個意思。邵賓納劇院版的《偽君子》並不追求原汁原味的莫裡哀,實驗性的表演只是一種手段,剝除日常幻覺,刻畫事物的真實面目。演員充滿想像的儀式化表演,磨尖觀眾的洞察力,表演在此刻凌駕於劇本之上,聚焦於本質的暴露,這便是屬於舞臺的神聖時刻。
第四次是尾聲時,宮廷侍衛官來到奧爾恭家,呈遞判決書,令奧爾恭一家迅速搬離住所,交付給宗教騙子答爾丟夫。房間又恢復原樣,奧爾恭一家的境遇卻已是悽涼蕭瑟,全劇就在桃麗娜的禱告和一家人呆滯空茫的沉默中結束了。
這部戲裡,演員的表演是高度風格化的。畫著哥特風妝容的演員大部分時候都是面對觀眾,對話時也並不看向彼此,他們只是歇斯底裡或陰陽怪氣地講話,並不存在什麼真正的交流。執迷者堅持不醒,噩夢的氣氛貫穿始終,人人仿佛都備受焦慮的折磨,又充滿憤怒。演員的走位幾乎是被取消了的,他們以漫畫的方式被塑形,誇大肢體語言:佩內爾夫人由一個五大三粗又禿頂的男演員扮演,愚蠢甚至不用開口就能察覺;答爾丟夫戴著凌亂的披肩假髮,一出場就如苦行僧般裸露出自己布滿經文的上身,邊懺悔邊坐上桃麗娜的大腿;缺乏主心骨的瑪麗亞娜,聽到父親要將自己嫁給答爾丟夫時,如一隻壁虎緊貼著牆壁爬出來,尋找最後的依靠;弟弟達米斯替姐姐鳴不平,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不停從口袋裡掏出餅乾塞進嘴裡,把他打不出的拳頭也吞了進去。原作中本來就典型扁平化的人物刻畫,與這樣極端的表現手段並不相悖,角色各自的性格不是通過臺詞內容,而是身體造型直接反映出來,演員們不是要在臺上講一個故事,而重在提供一種敘述方式。
邵賓納劇院把《偽君子》革新得很徹底,甚至去掉了原作結尾,國王明辨是非,反將答爾丟夫關入監獄,為奧爾恭立過功勳。於是,整齣戲的風格就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生活在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莫裡哀,之所以要在劇終讓國王如「機械降神」拯救大局,是對當時執政者路易十四的擁護,也是劇本獲得支持得以上演的重要保證。今天,脫離了特定時代的背景,戲劇的喜劇性不再通過皆大歡喜的結局呈現,而完全立足於演員的表演和舞臺裝置,冷峻的黑色幽默代替鬧劇的歡喜,對於以宗教作盾牌,招搖撞騙,陰險狡詐的偽君子的批判,邵賓納劇院帶來的「戰慄版」《偽君子》,絲毫不減辛辣。本版攝影/Katrin Rib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