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確實讀「jiān jiè」,「gān gà」才是錯的

2020-12-13 澎湃新聞

最近,臺灣教育部門在新編的網絡辭典中給「尷尬」收了個jiān jiè的異讀音。消息一出,讓習慣了以gān gà為正音的圍觀群眾大驚失色。甚至有提升到「文化傳承」斷絕層面上的。jiān jiè是否是「秀才認字讀半邊」的產物呢?讀作gān gà而非jiān jiè是不是就一定更有文化呢?

古老的「尷尬」

種種跡象顯示,「尷尬」可能是個古老的詞彙,從構詞法上看,「尷」、「尬」兩詞聲母相同,韻母相近,用的是上古漢語常見的「雙聲連綿構詞」。類似的詞還有「輾轉」、「躊躇」、「猶豫」、「仿佛」、「氤氳」、「參差」、「淋漓」、「襤褸」、「陸離」等等。如果說這其中如「輾轉」、「猶豫」之類的詞還勉強可以拆分的話,「尷尬」則是再典型不過的連綿詞了——單獨來看,無論是「尷」還是「尬」統統意義不明。兩個字甚至幾乎不可以單獨出現,必須成對才有意義。

但恐怕讓「尷尬」有些尷尬的是,「尷尬」並非這個詞最原始的寫法。

「尷尬」兩字的形旁均為「尣」。除了字形隨著漢字由篆書轉為隸書、再變為楷書發生的小變化以外,「尬」的寫法從古至今沒有區別,一直是個從尣介聲的形聲字。

不過「尷」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了。收錄「尷尬」的字書辭典中,均一致指出「尷」是一種俗寫,而並非正字。這個字的正式寫法應該是「尲」。

《說文解字》一向被視為權威字書

「尲尬」一詞由來已久,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就已經有「尬」字。對「尬」的解釋是「尲尬也。從尣介聲」。奇怪的是,雖然在「尬」的釋文中出現了「尲」字,但「尲」字並未作為《說文解字》中的字頭出現,至於是後世因該字不常見誤刪還是許慎漏收不得而知。無論如何,《說文解字》說明「尲尬」早在漢朝就已經出現了。

編修於宋朝,具備官方權威性的韻書《大宋重修廣韻》中,並沒有收入「尷」字,不過這回「尲」有了自己的條目。書中對「尲」的解釋為「尲尬行不正也」,而對「尬」的解釋是「尲尬行不正尲音緘」。

通過《說文解字》、《大宋重修廣韻》,可以獲知無論對於漢朝人還是宋朝人來說,「尲尬」這兩個字和現代的尷尬一樣,只有拼合在一起才有意義,無法拆開使用。此外,「尲」這個字較為少見,讀音不為人所熟悉,因此《大宋重修廣韻》給「尬」解釋時需要另外給「尲」注音。

除了文獻證據之外,從語音特徵上來說,「尲」也顯然比「尷」要更有可能是這個詞的原本寫法。

對一個熟悉現代漢語的人來說,聲旁是「監」還是「兼」並無太大區別——普通話裡面這兩個字的讀音完全相同。但是兩個字在中古漢語中的元音並不相同。「監」中古漢語讀kram,屬於銜韻,而「兼」中古漢語則讀kem。

「尲」在中古漢語中屬於鹹韻,讀音為krem,也就是《大宋重修廣韻》中所謂音「緘」。而「尬」在中古漢語中為「古拜切」讀krèi,音同「介」、「誡」。這幾個字的讀音上古漢語和中古漢語相差不大,將這些讀音推導至上古漢語,則「尲」為kreem,「尬」為kree(d)s。「尲尬」正好可以組成聲韻協和的連綿詞kreem-kree(d)s。反之,以「監」為聲旁的字元音基本為a。由此可見,以「監」作聲旁的「尷」是在中古漢語鹹韻和銜韻,即rem韻和ram韻發生合併了以後才產生的從俗寫法。

《大宋重修廣韻》中「尬」的條目顯示和聲旁「介」同音

既然古代韻書裡面明確指出「尲」音同「緘」、「尬」音同「誡」,如果自然發展下去的話,「尲尬」理應讀成jiān jiè。這顯然與我們熟悉的讀音相悖。到底「尲尬」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讀音演變超出常規了呢?

何時用「尷尬」

「尲尬」的尷尬之處在於,雖然它才是這個詞語的正確寫法,但是寫「尲尬」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人真正用上這個詞——《大宋重修廣韻》已經暗示這個詞的使用頻率不高。如果翻查宋朝以前的漢語作品,就可以發現「尲尬」除了在韻書中有,在文獻中幾乎沒有用例。光就書面語而言,「尲尬」基本屬於死詞,就如「迻譯」、「谿壑」一般,部分詞典中可以查到,但是現實生活罕有人用。

表面上看「尲尬」似乎是註定要被時代淘汰了。然而,天無絕人之路,進入元朝以後,「尲尬」改弦更張,以「尷尬」的面目又活了回來。

雖然書面中「尲尬」出現頻率極低,但是作為一個非常生動的形容詞,它在口語當中生命力可能要強得多。無論如何,元朝開始,隨著俗文學的興起和流行,「尷尬」也逐漸拋頭露面了。

《水滸傳》之類的小說證明了俗文學的蓬勃發展

如明朝馮夢龍所編的《喻世明言》中,脫胎於元朝話本的《陳御史巧勘金釵鈿》裡面就有「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咐,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的「尷尬」用例。明朝《水滸傳》第十回裡也有「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裡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

更為重要的是,曲是一種需要押韻的文體,「尷尬」也時有出現在韻腳。在元朝韻書《中原音韻》不收「尷尬」的情況下,這為我們了解元朝人如何讀「尷尬」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著名的元末南戲傳奇劇本《琵琶記》中,有這樣一段戲文:「能吃酒,會口童齋。吃得醺醺醉,便去摟新戒。講經和回向,全然尷尬。你官人若是有文才,休來看佛會。」這裡韻腳字為「齋、戒、尬、才、會」。可以看出,這首曲子是押的「ai」韻。「尬」的韻如果不是「ai」而是現代的「a」的話,則和其他字無法和諧相押。

《琵琶記》是著名南戲寫本,作為傳奇劇本,向來以高古著稱

值得一提的是,元曲中「尷尬」經常出一些出乎意料的狀況,馬志遠《風入松》中「再休將風月簷兒擔,就裡尷尬。付能捱得離坑陷,又鑽入虎窟蛟潭。使不著狂心怪膽,恁卻甚飽輕諳」;呂止庵《雙調• 風入松》「半生花柳稍曾耽,風月暢尷尬。付能巴到藍橋驛,不堤防煙水重淹。……青衫。」中雖然表面入韻的是「尬」,但是仔細看其他韻腳字,均為「am」韻。也就是說,元朝人的口語中「尷尬」經常發生倒裝,說成「尬尷」,和「擔、陷、潭、膽、諳、耽、淹、衫」押韻的其實是「尷」。

現代普通話的ie韻不少字在近古漢語中讀iai。如「鞋」讀hiâi、街讀kiai、介讀kiài。這些字都是中古漢語的二等開口字,中古時期韻母為rei/rai/re,在北方大部分地區,中古漢語的二等介音在宋元以後變成了-i-,所以中古讀krèi的「尬」此時在官話中讀成kiài。同樣道理,中古漢語讀krem的「尷」也就變成了「kiam」。ie則是iai的自然演變——從iai到ie的音變發生非常晚。北京話直到清朝中期仍然堅持iai的讀音,甚至民國時期讀書人念書還會用iai。「崖」字至今還有舊讀「yái」,不少官話方言,以及京劇、崑曲念白唱曲中則仍舊保留了iai這個韻母。

反映明朝官話的《西儒耳目資》中,iai的存在清晰可見

截至這裡,這兩個字的讀音演變仍然在軌道上,正常發展下去的話,隨著清朝時候發生的兩個音變——聲母k被後面的i顎化,iai變成ie,「尷尬」在晚清以後讀jiānjiè方屬正常。但是,此時決定「尷尬」讀音的另一股力量要粉墨登場了。

吳音的影響

要說中國哪裡人用「尷尬」用得最勤快,那當屬江浙吳語區。而巧合的是,吳語區「尷尬」的讀音和gāngà也較為類似,如蘇州話keka、常州話kaenka、溫州話kiaeka。這真的僅僅是一個巧合嗎?

上文提過,「尷尬」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古詞,但是其使用並不太廣泛。雖然元明時期「尷尬」一度粉末登場,不過其流行度到底多高還得打個問號。不管怎麼說,對清朝人來說,「尷尬」已經是一個地方色彩濃厚的詞語,而其流行區域正是江浙吳語區。

段玉裁是著名訓詁學家,對清代小學發展有卓著貢獻

清代大學者段玉裁撰寫的《說文解字注》中,對「尲」條的解釋是:「今蘇州俗語謂事乖剌者曰尲尬。從尢。兼聲。古鹹切。七部。」在段玉裁心目中,「尷尬」是一個蘇州人表示事情乖剌的詞彙。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段玉裁是江蘇金壇人,本就是吳語區出身。但是就連他也把「尷尬」歸為蘇州俗語,可見該詞當時流行範圍比較狹窄。

從中古漢語到吳語的音變和北方走了不一樣的路徑。吳語的演變過程中,中古漢語的二等介音並沒有變成-i-,而是直接消失。所以北方帶-i-的「江」、「巷」、「街」、「櫻」、「間」在吳語白讀(蘇州)中分別讀「kaon」、「ghaon」、「ka」、「an」、「ke」。都不帶介音。而ai在吳語中則發生了單元音化,從ai變成了a。就這樣,krem krèi在吳語中變成了keka。只是對於初接觸這個口語詞的北方人而言,並沒有對讀音按照漢字來進行折換,而是直接用北方話中相近的讀音去對,所以也就有了gāngà。

直接引用方言讀音的例子還有不少,「芥菜」「芥藍」字典本也依照廣東音把「芥」標為gài。「拆爛汙」的「拆」也有按照上海話讀「cā」的。這幾個讀音如今因為群眾傾向於按字讀已經式微。然而現今不少北方人喜歡把「搭界」說成「搭尬」,他們並沒有意識到本字是「界」,也就缺乏折換讀音的意識。

隨著芥藍的逐漸流行,「gài藍」卻漸漸退出歷史舞臺

最古怪的例子還是「癌」,這個字在蘇州話和上海話中讀nge,折換成北方話有多種可能,最終選擇的ái是個錯誤折換。然而它卻流行廣泛,徹底取代了北方話中的舊讀,也是正確折換應有的讀音yán。原因大概是北方話中yán也是「炎」的讀音,把「肺炎」和「肺癌」鬧混了可不是開玩笑的。

因此,如果語音有正誤之分的話,「尷尬」真正的正音毫無疑問應該是jiānjiè,gāngà才是積非成是的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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