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陳寅恪的閱讀史

2020-12-11 經濟觀察網

林彌生

對一個文化符號心懷感念,抱有期待,是當下再常見不過的現象。也許是現下還未產生足以替代記憶裡佳作的經典,也許是現實中過多的不確定使往昔顯得尤其美好,於是最新電影要搬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歌曲裝點門面,中學生素質教育要抬出民國教材當獨門法寶,就連闡發政治見解也要祭出儒學來做藥引子。

圖書出版領域也未嘗不是如此。1995年,《陳寅恪的最後20年》(以下簡稱《20年》)橫空出世,一時洛陽紙貴,也將陳寅恪的名字從學術圈推向公共領域。當此書的修訂本問世時,很多讀者頗為關注,希望能從修訂本中體會到當初閱讀初版時的感動。

這個修訂本的問世,距離初版已有十八年。這十八年中,陳寅恪的形象從學者到士大夫,從獨立的思想者到中國文化的象徵,愈來愈被放大,愈來愈被神化,這和《20年》引發的連鎖反應不無關係。《20年》的作者陸鍵東在修訂本「新版前言」中也表示,此書出版後所引發的陳寅恪熱已經成為一個文化現象,此言不虛。在《20年》出版後將近十年間,知識圈以為談資,有些論者對此稍有警醒,憂慮地提出「勸君莫談陳寅恪」,就是怕陳寅恪被過度詮釋,成為遠離本相的虛幻偶像。

當年,《20年》如一隻扇動翅膀而引發風暴的蝴蝶,除了20世紀90年代文化本位主義抬頭這一可以孕育風暴的氣候因素之外,作者的敘述方式與筆法正如蝴蝶之翼。陸鍵東站在了陳寅恪的立場上,試圖用陳寅恪的視角去看待1949年起的風雲變幻對陳寅恪以及陳寅恪在內的知識階層的學術生命與個人命運的作用,以議論和抒情表達了對陳寅恪的崇敬,對其晚年遭遇的哀痛。這種敘述視角以陳寅恪為基準,將與陳寅恪晚年有交集的學術與政界人士、學生與同事都放在一個參照系內,鮮明地將這些人物劃為與陳寅恪立場相近、相異、相反的幾類,相近者多加褒獎,相反者略有微詞,相異者如陳氏舊日愛徒汪籛則抱以同情地稍作批評。若不去深究真相如何,這類文學性極強的臧否文字,頗有激濁揚清的味道。

視角不可能完全重合,所以這種視角的選擇很容易造成過度詮釋,也會讓作者不自覺地神化傳主。不過,在社會對陳寅恪普遍缺乏認識的九十年代中期,《20年》這種筆端常帶情感的基調、以陳寅恪的角度解讀共和國前二十年的政治與文化政策的敘述方式極富感染力,這也是該書的影響長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值得反思的時代、值得關注的人物、報告文學式的書寫體裁、在大量採訪與檔案調查基礎上的敘述,加上在當時而言立場獨特的評論,使《20年》在20世紀90年代的書林中鶴立雞群,雖有模仿之作,但也難兼具《20年》的這些特色與長處。

十八年後的修訂本,延續了舊版的風格,議論與抒情的段落依然飽含情感,在一些措辭上稍作調整,整體基調則依然如前。從修訂本的整體結構來看,並無章節方面的大幅調整,只是在一些細節內容上修改、擴充或增加注釋。這種做法是明智的,作為廣為人知的一部作品,原作已經成為一個固定的文本,若全部重寫便已成了一部新書,更何況在陸鍵東看來,原作的評述之語與視角選擇自可成立,並無「重寫」的必要,此次修訂只需做拾遺補闕的工作即可。

這個修訂版本,對新讀者而言仍具吸引力,而對舊版讀者以及對陳寅恪有所了解的人而言,則未為盡善。十八年間,敘述與專論陳寅恪生平、思想與學術的作品愈來愈多,無論在材料的豐富性上還是分析的深度上都遠非當年的同類書籍可比,走向專業化的陳寅恪研究,也給修訂本《20年》帶來了極大的難度——如何對這些年陸續出現的成果進行吸納與回應?

作者盡其所能做了努力。在修訂本的參考書目中也列出了一批近年的研究成果,如資料性的《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回憶錄性質的《也同歡樂也同愁》,史學思想研究性質的《陳寅恪史學述略稿》,事實考證性質的《陳寅恪從考》等。依照以上各類新出著作,陸鍵東試圖令修訂本中的文學色彩減少、學術色彩增強,但在敘述視角與基調確定的情況下,這種嘗試似乎頗為吃力。

以陳寅恪的角度思考問題難免造成不及兼聽。先入為主的立場是感性的歷史講述者難以避免的傾向,如果不能將視野投向傳主所在的整個時代,將人物放置其中進行討論,主觀性就會越發強烈。作者在修訂時所選取的一些參考文獻,多有帶著「溫情與敬意」對陳寅恪進行論說的傾向,極具情感的文字與作者選定的參照系相結合,似乎就使陳寅恪的形象從一個具有個性的學者提升為一個幾乎不犯錯的完人。作者自己也注意到晚年的陳寅恪比較情緒化的事實,發論時卻每每以陳寅恪之是非為是非,使自己的敘述也有些情緒化的色彩。

做人物之研究,應有的立場是與研究對象保持一定距離,不能將審美與求真混淆。《20年》最大的問題,就是灌注了太多的情感,對一些現象「信以為真」。比如陳寅恪的政治立場幾次被評定為「中右」,作者就認為在上級主政者都明確表示要保護陳寅恪的情況下,中山大學歷史系的主持者依然持此論而不改,應是有意為之。至於為何中大歷史系會如此評定則缺乏進一步的分析。事實上,若要在堅實的證據基礎上重新論證,則不止這一具體問題,很多議論性文字都必須重寫,如此一來,可能真的要出現一個與舊版截然不同的《20年》了。況且,選擇以研究對象的視角為自己的論述視角,本身就是很危險的。如果材料不夠充分,不能讓具有各種傾向性的材料都發出自己的聲音,很容易變成一己之見的自言自語。

平心而論,《20年》出現的這些遺憾,並不掩蓋其應有的價值。作為一個有關陳寅恪晚年生活、思想與學術的文本,十八年前的《20年》在當時的條件下能夠尋找檔案,查訪與陳氏有交往者,鉤沉索隱,實屬難得,此書推開了對陳寅恪晚年、對一代學人在一個全新時代的經歷的研究,開創之功不可磨滅。

如果我們將這本書作為一個時代的標記,就可以發現,這十八年間,不但有關陳寅恪的書籍越來越多,一些對於書籍而言至關重要的條件也在發生著變化。這些年裡,出版機制的變化讓書籍問世的速度越來越快,書籍的總量也以幾何級數增加,這種狀況讓圖書世界出現了相對飽和;網絡媒體每天都噴射出大量訊息,而且日漸成為我們獲取資訊的主要途徑,使紙質圖書的飽和感越發嚴重。在此種環境之下,如果沒有獨佔性的資源,無論是資料的稀缺還是評論的個性化,都難以讓讀者和評論家滿意——這還只是就健康的書籍而言,不包括那些追求噱頭和迎合讀者的讀物。

除去這個環境因素,嚴謹的學術寫作環境也在發生變化。十八年前,用《20年》的容量寫完陳寅恪的晚年是絕對可以的,但隨著資料刊布越來越多,每一個具體事件、每一個與陳寅恪有關的人物可書寫的空間都大大增加,再以原來的篇幅綜論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的經歷,難度幾近於挾泰山而超北海。在有關陳寅恪的圖書題材已涉及到各個方面的情況下,再為陳寅恪的後半生做一部通論性的作品,莫如將論述時段拆分,或是只談某個領域。在這方面,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今年新出版的《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中國近代人文學的東方學與西學背景》就選擇了一個全新的主題。此書只選擇了陳寅恪前半生中的一個時段——留學時期,並選取了這個時段中的一個側面——學術思想的淵源——進行研究,但這樣就已使其著作的篇幅超過了《20年》。所以,《20年》在十八年後的修訂再版,確有與當下不合之處。

相關焦點

  • 陳寅恪熱潮捲土重來?
    近幾年來,有關陳寅恪的研究著作又掀起了一個出版小高潮。作者陸鍵東挖掘了大量的歷史檔案資料,並採訪了陳寅恪的多位同事、家人,還原了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的生命歷程。其中,最具價值的材料,當屬一份名為《對科學院的答覆》的信件檔案,陳寅恪開出了出任中科院中古所所長的條件——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  由於書裡提及了中山大學原副校長、黨委書記龍潛「領導數場運動」的言行,陸鍵東和出版方被龍潛後人告上法庭。
  • 陳寅恪回國後為什麼能立即名滿天下?
    這就為陳寅恪先生當年學習各種語言提供了便利的條件。1988年在廣州召開的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上,季羨林教授為我們解讀了陳寅恪先生的64本筆記本的內容。其中涉及藏文、蒙文、梵文、巴利文等多種文字,這些語言和文字,在當時的柏林大學都有課程開設。從筆記本的內容看,我認為它們主要是陳寅恪先生選學有關課程的筆記。
  • 駁李繼宏《陳寅恪走上神壇之路》
    為方便閱讀,駁文分為十個部分:一、陳寅恪只是「在專業領域擁有中等影響力的普通歷史學者嗎?」二、陳寅恪到底有什麼貢獻?筆者以為,任何科學研究,能力強了路都走得通,能力弱了路怎麼走都不通,陳寅恪能將「以詩證史」甚至「以史解詩」發揮到極致得益於他深厚的詩學功底,先生的《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的長詩,即使放到那個大師輩出的年代又有幾人寫得出?
  • 簡體橫排《陳寅恪合集》出版紛爭:曲高和寡,還是擁抱大眾?
    陳寅恪先生 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總幹事張洪波告訴南都記者,譯林根據國家現行的有關規定和標準,並結合當代人的閱讀習慣,對陳寅恪文集進行了更正舛誤
  • 陳寅恪與視網膜脫離
    通過留學期間的學習,陳寅恪具備了閱讀英、法、德、日和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臘等13種文字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1925年,陳寅恪35歲,應聘為清華大學教授,與梁啓超、趙元任、王國維並稱為大師。他主要講佛經翻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等課程。連馮友蘭、吳宓、朱自清也來旁聽。涉及梵語、突厥語等語言,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 那些學歷低得嚇人的大師們——之一:陳寅恪(qùe)
    民國十年(1921年),又轉往德國柏林大學隨路德施教授攻讀東方古文字學,同時向繆勤學習中亞古文字,向黑尼士學習蒙古語,在留學期間,他勤奮學習、積蓄各方面的知識而且具備了閱讀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八種語言的能力,尤以梵文和巴利文特精。文字是研究史學的工具,他國學基礎深厚,國史精熟,又大量吸取西方文化,故其見解,多為國內外學人所推重。
  • 陸揚|淺議陳寅恪學術之研究方法——兼答饒佳榮先生
    1945年作為單行本出版的陳寅恪著名論文《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就是一個例子,其中包含了陳寅恪閱讀《世說新語》及劉孝標註的諸多心得,和發表於1937年的《逍遙遊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可以說是一脈相承,後者也是圍繞《世說新語》材料展開的討論。
  • 沈衛榮:陳寅恪與佛教和西域語文學研究
    及小乘律之類,與佛教史有關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註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餘都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
  • 紀念︱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
    今年適逢陳先生逝世五十周年,10月12日,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文研院」)和三聯書店在靜園二院聯合組織召開了「『陳寅恪與近代中國的學術與思想』暨紀念陳寅恪先生逝世50周年學術研討會」,邀請多位史學、哲學、思想史等不同領域的學者,以期從不同的視野和全新的研究中,深入探討陳先生的史學思想和對近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綿延不絕的影響。
  • 陳寅恪與弟子的學術交往
    1942年,正在東北大學任教的朱延豐把專著《突厥通考》寄給陳寅恪請他作序。同年三月陳寅恪在所寫序中特意回顧了有關該書的一段往事:「朱君延豐前肄業清華大學研究院時,成一論文,題曰突厥通考。寅恪語朱君曰,此文資料疑問尚未備,論斷或猶可商,請俟十年增改之後,出以與世相見,則如率精銳之卒,摧陷敵陣,可無敵於中原矣。蓋當日欲痛矯時俗輕易刊書之弊,雖或過慎,亦有所不顧也。」
  • 陳寅恪詩箋釋八則
    《乙未迎春後一日作》1956年2月,陳寅恪有一首詩《乙未迎春後一日作》,全詩如下:乍暖還寒幾換衣,今年節候與春違。黃鶯驚夢啼空苦,白雁隨陽倦未歸。披史獨悲朱墨亂,看花誰送紫紅飛。東坡文字為身累,莫更尋詩累去非。關於本詩,陸鍵東認為與龍潛有關,胡文輝解為「不談時政」,似皆可商。此詩是陳寅恪對文字改革的感慨。
  • 陳寅恪是怎樣煉成的? - 新京報 - 好新聞,無止境
    而海外學者,如餘英時、汪榮祖、施耐德、陳弱水,則更加從思想史、史學方法的角度,對陳「隋唐史轉向」後的學術流變和史識史觀予以關注。  汗牛充棟的學界嚴肅論著和民間人士的「集體狂歡」之後,貌似陳寅恪一切可說的都已說盡。
  • 大師陳寅恪,學問到底有多深,是否吹捧過火?
    陳寅恪先生的火和陸鍵東出版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有關,與他所寫王國維碑文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靈魂」的宣言有關,因為無論在哪個時代,專心學問是每一個讀書人的最高夢想。近代社會的動蕩將大多數人裹挾,無法置身事外。而陳寅恪先生無論在哪個時期,始終恪守著自己的道德標準和行為方式,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 視域之融合:陳寅恪唐史研究特點與貢獻的再考察
    自19世紀末開始,中國新的史學類著作中不少深受日本影響,比如影響巨大的夏曾佑的《中國古代史》在結構上即深受那珂通世《支那通史》的影響,書中有關三國與兩晉疆域沿革部分也是抄錄重野安繹《支那疆域沿革圖》。(24)文化史的代表柳詒徵的《歷代史略》也是據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改寫。
  • 國學大師陳寅恪的眼科病歷
    閱讀愛不釋手竟至通宵達旦2017年,在秋陽朗照的成都,說起73年前父親雙目失明的那個早晨,陳大孃仿佛曆歷在目。陳大孃說:「父親讀書太用功了,早早戴上了眼鏡。」通過留學期間的學習,陳寅恪具備了閱讀英、法、德、日和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臘等13種文字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1925年,陳寅恪35歲,應聘為清華大學教授,與梁啓超、趙元任、王國維並稱為大師。他主要講佛經翻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等課程。連馮友蘭、吳宓、朱自清也來旁聽。涉及梵語、突厥語等語言,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 陳寅恪對曾國藩與張之洞的景仰說明了什麼
    想起陳寅恪以及鹹豐、同治之世……是在寫作教育家周德藩和一群教師、一群孩子的報告文學《打開教育一角》(筆者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6月第一版)涉及到從無錫蕩口走出的錢穆先生時,突然想到了陳寅恪先生。作為史學家和詩人的陳寅恪,學貫中西,在許多領域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造詣,如在宗教史、西域民族史、蒙古史、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等領域;又精通多種文字,除蒙、藏、滿文外,還有現在純屬古董的梵文、突厥文、回鶻文、西夏文、吐火羅文、巴利文等等。他和王國維一樣,總是被劃在五四群體之外,但先生對此卻並不介懷。
  • 陳正宏│蔣天樞先生與《陳寅恪文集》
    ——蔣天樞(本文原載《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1期) 80年代初期,蔣天樞先生編校的《陳寅恪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旋即以搜輯完備、校勘精審而蜚聲海內外。學術界與讀書界因此出現「陳寅恪熱」,迄今不替。然而有關《文集》編纂的經過,由於蔣天樞先生生前不願張揚其績,箇中曲折一直鮮為人知。
  • 讀文||「精通22種外語」的語言大神陳寅恪是如何被吹出來的?
    當然,該文也幾處使用和參考了我的《陳寅恪史事索隱》一書的觀點和結論。讓我略有所見略同之感!該文的最大價值和意義在於對日益發飆的造假和造神運動下的陳寅恪熱的抨擊!我希望讀者可以看清歷史事實、分清紀實文學對歷史事實的嚴重侵害!略道所感如上。國際考古學暨歷史語言學學會會長、教授京都靜源博士於美國家中。
  • 陳寅恪著作的標點符號
    陳寅恪先生給出版社寫信可以不加標點符號(參見拙輯《陳寅恪先生致古典文學出版社/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書信輯注》,《拙齋書話》,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以下引自該文的書信不再出注);但他的著作為了適應現代讀者的閱讀習慣,還是加了標點符號的。
  • 陳寅恪: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
    新成立的國學研究院有四大導師:第一位是開創用甲骨文研究殷商史的王國維;第二位是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著述等身的梁啓超;第三位是從哈佛大學回來的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三位導師性格各異,但都大名鼎鼎。而四大導師中最晚到校的陳寅恪,在當時並不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