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在助手黃萱協助下正在著書(攝於1957年)
陳寅恪: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
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關於陳寅恪的傳奇故事,就一直在清華園裡流傳著。甚至他的名字,也被人們一再討論——當年,清華上下都叫他陳寅恪(què)先生。然而在不少字典裡並沒有「恪(què)」這樣的讀音,有人請教他:「為什麼大家都叫你寅恪(què),你卻不予糾正呢?」陳先生笑著反問道:「有這個必要嗎?」他似乎更希望人們了解他的學問及其價值,他的整個生命是和學術連在一起的。他在國難、家恨和個人的坎坷中,為學問付出了一生。——編者
被稱為「活字典」「教授的教授」
1925年,清華發生了一件對中國學術影響深遠的大事:成立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研究院的宗旨是用現代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培養「以著述為畢生事業」的國學人才。當時的清華是個留美預備學校,留美預備學校來辦國學院,這本身就是要吸收西學來建設自己的文化。
新成立的國學研究院有四大導師:第一位是開創用甲骨文研究殷商史的王國維;第二位是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著述等身的梁啓超;第三位是從哈佛大學回來的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三位導師性格各異,但都大名鼎鼎。而四大導師中最晚到校的陳寅恪,在當時並不出名。
陳寅恪出任研究院的導師,一說是國學研究院主任吳宓所推薦,他因為了解陳寅恪的博學而推崇備至;還有一說是梁啓超提名的,據說梁啓超為了推薦陳寅恪,還曾與清華校長有過一番舌戰。校長說,陳寅恪一無大部頭的著作,二無博士學位,國學研究院的導師,怎麼能連這些都沒有呢?梁啓超說:「沒有學銜,沒有著作,就不能當國學院的教授啊?我梁啓超雖然是著作等身,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沒有陳先生三百字有價值。」梁啓超還說:「這樣的人如果不請回來就被外國的大學請去了。」清華的校長最終怎麼做出決定的,無從考證。但事實是,遠在德國遊學的陳寅恪接到國學院導師的聘書時,剛剛年滿36歲。
一年後,陳寅恪的身影出現在清華園裡。他很幽默。因為四大導師中的梁啓超是「南海聖人」康有為的弟子,王國維是末代皇帝的讀書顧問,於是陳寅恪就給學生們送了一副對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
令師生們驚嘆的是陳寅恪的博學。他在課堂上講授的學問貫通中西,他在課餘分析各國文字的演變,竟把葡萄酒原產何地,流傳何處的脈絡,給學生講述得一清二楚。他上課時,連清華的教授們也常來聽。有人稱他為「活字典」,也有人稱他是「教授的教授」。
當時,馮友蘭先生是大學者,名氣比陳寅恪響亮得多,但馮友蘭在陳寅恪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以學生自居,這連當時的學生們都能感覺到。
當年的華北學術界分成兩派,一派是本國培養的學者,另一派是有留學經歷的。本土派認為,洋派不懂國情,你的學問再高,也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中國問題。留洋派就覺得本土派太迂腐,眼光太狹,不掌握現代化的工具,因而兩派互相瞧不起。但不管是哪一派,誰都不敢瞧不起陳寅恪,這在學術界堪稱傳奇。
遊學海外13年帶回的卻是東方學
早年的湖南原本是保守閉塞之地,在洋務運動中卻突然開風氣之先,興學、辦報、開礦、建工廠,這得益於當時的湖南巡撫陳寶箴。陳寶箴有個助手,也就是他的兒子陳三立,父子倆在戊戌變法失敗後,被朝廷革職,「永不敘用」,原因是他們在湖南率先變法。
陳寅恪就是這陳家的第三代。這一年他9歲。家國大難之後,陳寶箴攜家帶口回了江西老家,陳三立索性專注於詩歌創作,「憑欄一片風雲氣,來作神州袖手人」。這個中國近代歷史上的顯赫門庭,走向了與傳統仕宦截然不同的結局。
父親陳三立不要孩子應科考、求功名,在陳寅恪13歲時就把他和哥哥送去了日本。自小博聞強記,打下堅實舊學基礎的陳寅恪,因此並行不悖地接受了西方文化。
後來陳寅恪因病從日本回國,考入復旦公學,這是上海的一所新式學堂,相當於現在的高中。陳寅恪成績優秀,掌握了德語、法語。兩年後的1909年,陳寅恪畢業,他帶著復旦公學的文憑,也是他平生唯一的一張文憑,登上了去西洋的輪船。父親陳三立趕到上海,送別陳寅恪。他把父輩兩代人變法圖強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陳寅恪一輩子以家族為榮,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世,也終生背負著家、國的使命。他輾轉遊學13年,從德國到瑞士、後又去法國、美國,最後再回到德國。他學物理、數學,也讀《資本論》。13年裡,他總共學習了梵文、印第文、希伯萊文等22種語言。
陳寅恪在德國讀書,都沒有要學分。人家上課他跑去聽,聽了做筆記,他自己註冊的是印度學系,他就在那兒自己讀書,沒事去聽課,完全是一種文人求學,有點像中國傳統的遊學。陳寅恪說:「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具體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不求博士文憑的陳寅恪,卻形成了自己寬闊的學術視野。
13年的遊學,陳寅恪在浩瀚的西方學術中發現了什麼?他在自己的發現中又確立了怎樣的專攻方向呢?他一心向西學,但沒想到的是,他從西方帶回來的竟是東方學。
陳寅恪發現,在世界學術中,中國文化的地位很高,跟當時中國地位低下的現實完全相反,跟國內批判傳統文化、打倒孔家店也完全不一樣。他後來明確主張中國學術應「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就是以這樣一種感受作為基礎的。(作者:默秋)
來源:文匯報
轉自清華校史研究室網站(http://xs.tsinghua.edu.cn)